朱墙之内，是这天下最高的权，约莫只有行将就木的老人和童心未泯的孩儿不会对权力趋之若鹜。除此之外的人，谁都想踏足这象征高权富贵的皇城。

权臣、宠妃、皇亲……哪一个不令人艳羡不已？

可若要问问冷宫里昔日宠冠六宫的傅贵妃，她怕是要吐出个“悔”字。

再瞧瞧此刻站在太和殿上的昭华长公主，她恨不得几步跨上那高台，替前世今生的虞家和原主亲手了结这冷血昏君的性命！

她是世人眼中尊贵的先帝嫡女，然而在条条王法之下，竟无一条能为她自己、为那些枉死之人讨回公道。

都说公道自在人心，可在北宣，公道却全凭圣上一念之间。

人人都想踏入的皇城，在云蓁眼中，却只觉肮脏不堪。

在世人的眼中，她是圣上尊贵的皇妹，然而在圣上眼中，她却成了碍眼的存在。比起他所渴望的无上权势，这位皇妹所追求的公道，以及那些堆积如山的无辜尸骸，在他心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扶音，朕知你亲历此事，一时难以接受蔺大人审出的真相，但事实如此，罪犯供认不讳，你又何必胡思乱想，给自己寻不痛快？”

陆见舟适时接话道：“既已尘埃落定，殿下再闹下去，也让枉死之人无法安息呐。”

昏君奸臣一唱一和，惹得云蓁彻底红了眼。

圣上和太师既如此定调，朝中官员哪儿有不附和的道理？

殿中几乎所有官员频频点头，一个个口中不住地吐出“是啊”、“正是如此”这般轻飘飘的字眼。

云蓁扫视殿内百官时，正巧对上了沈今鹤的目光，他似乎知晓这样的结果早在云蓁意料之中，只是静静地抱臂而立，好奇云蓁的下一步动作。

云蓁挪开了视线，却瞥见一个身影已从官列中悄然迈出了半步。

若是旁人，云蓁或许不知他意欲何为，但那是她的父亲，她知道父亲一定是想替她说话。

前世，当昭华长公主被流言蜚语缠身，当她的坏名声传遍京城时，虞靖非但没有半句诋毁，反而叹道：“长公主是个可怜人。”

那时她不明白父亲何出此言，而今成了昭华长公主，亲历了这些种种，看透皇室情义凉薄，她才明白父亲当日所言。

云蓁已晓得圣上对虞靖除之而后快，万万不能让虞靖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圣上。

虞靖半个身子已探出，不料殿内传出一声惊呼，众人回头，那看似柔弱的身影已提了把长剑，原本还委屈的双眼现已变得猩红如血。

长剑刺向罪犯的尸身，既然皇命不许她讨要公道，那她便用自己的方式宣泄满腔愤恨。

剑尖穿透僵硬的皮肉，沉闷的声响被两侧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淹没。

侍卫们显然未曾料到云蓁会做出如此举动，一时愣在原地，竟忘了上前阻拦，任由她在一个又一个死尸上留下凌厉的剑痕。

许是毒性发作，又许是太过愤恨，云蓁的手渐渐颤抖，然而挥动长剑的力道却丝毫未减。痛苦的声音从她喉间迸发，让闻声之人不禁毛骨悚然。

她近乎疯狂，原本透着狠辣之色的眸子在长剑刺入的每个瞬间，都变成了近乎病态的畅快，像是大仇得报后的喜悦。

云蓁喉咙间痛苦的声音也随之消散，转而发出一声声似乎只应存在于怪谈轶闻之中的癫笑。

“殿下莫不是又被邪祟……”

“太和殿上，陆太师慎言！”

尽管虞靖第一时间打断了陆见舟的话，但“邪祟”二字还是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

云蓁怪异的举动本也让圣上后背发凉，但经陆见舟这么一提醒，眼下倒是个除掉云蓁的好时机。

圣上给正欲上前钳制云蓁的侍卫递了个眼色，侍卫便停下了动作。

圣上心中暗忖：就让她在太和殿上肆意杀戮吧，待时机成熟，侍卫再出手制止，乱剑之下，这“邪祟”死于非命，也不过是为了江山社稷的安危罢了。

到那时，无人会指责圣上的不是，反而会赞他一句“大义灭亲”。

如此一想，圣上的心逐渐平静下来，满怀期待地望着大殿正中央那挥舞长剑的鹅黄色身影。

圣上有圣上的打算，云蓁当然也有自己的谋算。

陆见舟本不在她今日的筹谋里，只是这家伙多嘴，说了些让云蓁不高兴的话，于是她眸光一转，凤履在光滑的金砖上轻巧调转方向，径直朝陆见舟而去。

她的目标转变得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连陆见舟本人也没料到那沾了死尸的剑尖怎就这般快速地刺入了自己的身体。

刹那间，云蓁眸中的疯狂与喜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言喻的悲哀。

她想起了上辈子死去的那晚，彼时她也如现在这般，手中紧握长剑，任由剑尖一寸寸刺入仇人的身体，沉醉于那剑锋冲破血肉时发出的沉闷声响所带来的快感。

只不过，这一次她并不打算取他性命，因此这一剑并未如前世般直刺心脏，而是仅仅刺入了他的腹部，点到为止。

陆见舟看到了云蓁眼里闪过的恨意，他忍痛用力将她推开，与此同时，持剑的侍卫已朝云蓁逼近，却在刹那间顿住了悬在半空中的剑，进退两难。

圣上不曾想云蓁会想杀了方才逆了她的话的陆见舟，更不曾想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宠宦沈今鹤会扶住那险些跌倒在地的云蓁，甚至为她挡下了那险些夺命的长剑。

圣上的目光逐渐冷冽如霜，然而他未曾察觉，背对着他的沈今鹤，那双狐狸般的眼眸中，寒意比他更甚，仿佛深不见底的寒潭。

沈今鹤的面庞占据了云蓁的瞳孔，但她此刻的意识已渐渐混乱，她已听不见周身的惊呼，唯有她那紊乱无章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不止。

她的脉搏乱了，她抓住沈今鹤的手，颤抖着声音道出“太医”二字。

众目睽睽之下，错失了除掉云蓁的时机，圣上只得收起杀念，转而摆出一副关怀备至的姿态。他吩咐赵公公速去寻太医，又命宫人抬来一把软椅，供云蓁歇息。

太和殿不宜见血，陆见舟被人搀扶下去，离殿前仍不忘言辞恳切地进言，请求圣上除祟以安社稷。

云蓁之所以向穆庭之讨来毒丸，正是为了能让太医名正言顺地诊断出她“疯癫”之症，毕竟脉象说不了谎。

太医为云蓁服下镇定汤后，她才勉强恢复了些许神志，但整个人依旧恍惚不定，双手仍止不住地颤抖。

太医的神色愈发凝重，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跪在大殿上，却吞吞吐吐，迟迟不敢说出“长公主殿下疯了”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圣上心情不快，道：“说！”

短短一个字已透出了他的不耐烦，弄得太医以为他担忧云蓁身子，更是说不出口。

“你莫不是想说，殿下疯了？”

太医猛地朝沈今鹤看去，左右这大逆不道的话不是从他嘴中说出来的，他点点头，暗自松了口气。

却听殿上骤然拍案声起——

“疯了？！”

龙颜震怒，百官齐齐伏地叩首。

太医咬紧牙关，声音颤抖着回道：“是……殿下应是受了刺激，神志不清，确、确是癫疯之症……”

“此话当真？”

一道妇人的声音传来，众人微微抬眸，只见太后在嬷嬷的搀扶下步入殿中，脸上有不可思议，亦有担忧之色。

太医答道：“回太后娘娘，殿下的脉象时而涩滞不畅，时而滑利如珠，乃□□攻心所致的癫疯。”

圣上接道：“扶音觉着罪犯是遭人灭口，猜测真凶另有其人，一时难以接受……”

太后蹙眉，望向云蓁，“可怜的孩子，她亲历了那些事，又掉落过深潭，死里逃生，会胡思乱想也不足为奇，陛下可莫要怨她。那些罪犯死有余辜，扶音想泄愤也是情理之中。”

“母后所言极是。”

太后望向太医，冷眸问道：“你确定诊断无误？”

太医叩首，“微臣以人头担保，脉象的确如此。”

“如何医治？”

太医有些为难，迟疑片刻后答道：“这……癫疯之症若想痊愈，非一年半载可达，也非单纯药物可治。”

太后神色不悦，语气渐冷：“那要如何？”

太医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道：“得看殿下自己的心意。”

“说明白些。”太后的声音已带上了几分不耐。

太医连忙解释：“殿下是因受了刺激，肝气郁结所致，若能修身养性，静心调养，或可助其疗愈。”

沈今鹤的目光悄然转向云蓁，只见她倚靠在软椅上，正静静望着他。两人虽未言语，却仿佛心有灵犀。沈今鹤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淡淡开口：“檀州的慈庵寺，正是修身养性的不二之选。”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太后沉吟片刻，似在权衡。

而云蓁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陆见舟一直是她的目标，而今她演了一出疯癫的大戏，若能借修身养性之名前往檀州，岂不正中下怀？

毕竟，檀州不仅是慈庵寺所在，更是陆见舟的故乡。

陆见舟身上一定藏着惊天秘密，檀州……或许正是揭开这一切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