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星子掩落于云层,偷偷观赏人间的热闹盛景。
雍京城里早早的热闹起来,街道上虽并无多少行人,却处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自临街的窗内流泄而出。
这一夜,京中百姓家家户户盍家团圆,热络非常,连往日里沉寂庄肃的朱红宫墙之内也喧闹起来。
往日朝臣所立等候早朝之处,已停满各府马车,满朝文武携自家夫人儿女走过每日早朝必经的白玉桥,入宫赴这一场除夕宫宴。
镇国公携夫人及女儿入殿时,皇帝与皇贵妃已端坐上首桌案之后。阶下一派歌舞升平之象,而自家那个不怎么争气的儿子,侍立于四皇子身侧。
A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酒液晃动,宫筹交错,一众官员欣赏宫伶乐舞的同时,也不忘相互寒喧,联络情谊。
平南王荣吟戈手里提着酒壶,直接坐到镇回公身旁。他虽是异姓藩王,但手握实权,又身兼岭南关主帅,自然也需要回京述职。恰巧赶上今年除夕宫宴,“江兄啊,来,今日难得,咱弟兄两个喝一杯,我敬你。”
“荣兄这言语,倒是让人受宠苦惊,有话不妨直说,免得我提心吊胆。”江国公少见得没有推拒,痛快地仰头一口闷,放下酒杯后道。
“等宫宴散场,明日我带着犬子上门叨扰,让那不孝子自己说去罢。”
江策川耳力了得,丝竹管弦重重乐声覆盖之下竟也将他二人谈话听得七七八八。他看了一眼荣峥,自从雁北关一役之后,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又记起当初这人万般失态的模样,隐约猜到些什么,面色犹豫。
傅明渊抬眸扫了一圈,心下了然,借着举杯的片刻功夫,扭头道:“去吧,眼前我身边用不到你。”
“是,多谢殿下!”江策川一怔,虽有疑感不解,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满堂宾客欢宴,歌舞升平之景,落到荣峥眼里,只觉得万分喧器无趣。想要共赏的那个人不在了,再美的景,再好的酒,一个人尝起来也只是索然无味。
突然一道阴影落在案几上,他以为是什么不长眼的拍马屁拍到他面前了,耐心全无,冷声拒绝:“离我远些,没心思。”
“平南世子爷好大的威风啊!”江策川嬉皮笑脸,硬是端着酒盏与其碰了碰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你爹对我爹说,明日你要上我们家拜会江国公啊?听平南王爷那意思,这事儿还不小啊。”
他心里浮现出一个不太好的预感:“别告诉我你是想……”
“就是你想的那样。”荣峥瞥他一眼,又饮尽一杯酒。
“世子爷,你还真是不怕死啊!胆大包天,猛士啊,我辈自叹不如。”江策川不无诧异,飞快地扫视四周,压低噪音。
“不是我说,你还是把这心思收一收吧。当初我追着傅谦满雍京跑时,我爹差点没把我腿打折,一气之下甚至要把我从江氏族谱上除名。你这一上来就惦记上我阿兄,到时缺胳膊少腿地回到岭南,我们江家如何与王爷交代,两家情分也要因此断绝,简直就是桩亏的不能再亏的亏本买卖。”
“放心,用不着同他交代,两家情分也断不了。他知道。”荣峥不容反驳,“我意已决,不用再劝。”
“王爷知道?!那你还?!”江策川失声震惊,话还未出口就被他打断,“你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等会儿可有一场好戏等着你我观赏呢。”
江策川一头雾水,正欲开口询问时,只见殿前官给乐舞四散,一道俏娇身影走上台前。
此女一袭桃粉镂金牡丹云缎裙,外罩浅色轻纱织羽衣,裙摆处大片大片的银绣百蝶栩栩如生,似是将要翻飞而出。
她怀抱琵琶,端庄行礼:“臣女王雪裳,拜见陛下。请陛下,皇贵妃娘娘安。”
“兔礼。”永和帝抬手,奇道:“这是要做什么?”
“陛下您忘了?臣妾昨日与您提过的,王大人的嫡幺女儿,极善音律,想借此佳节为您献上一曲呢!”皇贵妃掩唇,笑得娇婉,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人听清。
“哦?是了,午时方又提起过。瞧朕这记性,既如此便准了。朕再许一个彩头!”永和帝这一年来,少有如此放松的时刻。
年年宫宴按部就班,不过是遮掩君臣之间刀剑错乱的摆设。难得有桩新鲜事,于是便显得分外兴味十足。
王雪裳得了金科玉律,微微福身谢过陛下恩典,便怀抱琵琶,端坐乐伶正中。纤纤玉指拨弄琴弦,一首霓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
一众宫伶伴着乐声翩然起舞,裙袖纷飞间,她好似渐入佳境,娴熟动听的乐曲悠扬婉婉转,殿内众人不由得沉醉其间。
琴弦铮然而停,四弦一声如裂帛,琵琶声止,细弦颤动送出最后一个尾音,王氏女起身:“臣女献丑。”
“好!妙极!”永和帝喝彩,率先鼓起双掌,随后殿内不约而同地响起一片掌声,其中夹杂着不少对王大人的恭维。
皇贵妃见皇帝兴致如此之高,借机进言:“陛下,宫内乐伶排演的曲目来来回回赏了这么些年,您与诸位大人怕也都腻味了。依臣妾看,不若便准殿内小辈们自行上台演奏。
“王小姐这一番下来,想来也有不少娇娘儿郎想要展示展示自己的才艺,就当是借此时机与众同乐了。顺道还可提前相看相看,您膝下几位皇子公主也都快到该说亲的年岁了。”
“这主意不错,若是今夜能够成就几段姻缘,朕也算是做了几桩好事,攒下几分功德。便依皇贵妃所言罢。”永和帝龙颜大悦,“上台的官家小姐当中,若有如意郎君的,又或是诸家子弟心中已有美娇娘的,只要郎有情妾有意,朕即刻为你们赐婚!”
帝王一诺向来重有千钧,得此一言,时机难得。深宅春闺里养出来的大家闺秀纷纷抛却矜持,争相上前展示才艺。
身处在这样一个姻缘依赖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里,婚嫁之事半点不由人,何人不想抱得佳人归,嫁得如意郎君?
又一位娇小姐的舞曲结束后,七皇子傅谦手持白玉箫,几步上前,向上座的帝王贵妃行过一礼:“儿臣献丑,欲向父皇讨要一纸婚书,求娶佳人。”
永和帝微微颔首,傅谦于众目睦睦之下,抬起玉箫,一首象征求爱的《凤求凰》倾泄而出。席间小姐们大多双颊泛红,面若桃天,羞涩与期待交织之中却也带着几分妒恨,不知何人这般命好,能被温润如玉的七皇子殿下看中。
环视一圈,或讥讽或探究的目光如芒在背。江策川却不再如以往一般回避,他掀起眼帘,横扫席间,从军后眼底自带的三分戾气,挡退他人目光,而后垂眸淡然举杯。
不得不说,傅谦的确有令人为之倾倒的资本。相貌堂堂,虽比不得四殿下的惊人风姿,却也不输他人几分好颜色,行为举止也好似君子般的温和有礼。
唯一美中不足的,只在于背后空无一人的出身,来日争权夺势无可依仗,但在有心人眼里不免正合心意。
不过傅谦成亲与否,与他何干?江策川嗤之以鼻,只觉好笑。的确,他承认以往或许有几分真心托付,盖因他傅谦于那空荡得仿佛要吃人的朱墙内,唯一施予他几分温暖的人。
但当他那日那般决绝伤人之后,几分真心早已被他亲手粉碎。他的真心论不上多,却也容不得他一文不值的贬毁。他宁可拿着一片真心喂狗,也不愿再予傅谦。
“啧,荣世子,你可别告诉小弟,这就是你所说的好戏?当真无趣至极。”江策川手指间把玩着酒盏,似笑非笑。
他的半边眉眼笼罩在柱影之下,眸底森然如寒刀。傅谦啊傅谦,你最好说到做到,别让小爷因你而丢人现眼,否则来日你我之间,兵戈相向之时,我绝不手软。
“呵,你且笑瞧着吧,主角之一不过才粉墨登场,好戏还未开锣呢。”荣峥嗤笑,不以为意,接着自斟自酌。
“走了,回四殿下身边当差,那边离不得人。你自己个儿的注意分寸,别喝多了。风寒雪大,多饮后吹寒风伤身,也省得明日在我多面前捅出更多不该说的。”
江策川兴致缺缺,回到四殿下身边,倚靠着盘龙柱,闭目假寐养神。
正巧,此时傅谦也一曲终了,抬头望向江策川身处的方向。他似有所感,甫一睁眼就直直傅谦的目光,厌恶地皱紧了眉头,抬脚准备换一处地儿倚着,眼不见心不烦。却不想教他
人会错了意,只当他一厢情愿,哄笑嘲讽得更大声了。
江策川冷脸,只觉不堪入耳,连把傅谦大卸八块的心思起都起了,只是碍于傅氏血脉被迫隐而不发。
而此时的傅谦终于舍得收回视线:“启禀父皇,儿臣钟情于方才献曲《霓裳》的那一位王小姐,欲求娶之。”
“哦?不过今日朕说了可不算,不妨亲自问过王小姐的意愿,再向朕讨要这一纸婚书。她若有意,朕立刻便为你二人指婚。”
“陛下,臣女愿意!”王氏女顾不得矜持,顶着背后诸多小姐吃人的目光,自席间急急跑出。
她倾慕七殿下已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人会主动求娶自己,“臣女倾慕殿下已久,还望陛下成全。”
“郎情妾意,佳偶天成。好啊!常福德,着人备笔墨,拟旨赐婚,择王氏嫡幺女名雪裳者为七皇子妃,命钦天监观测吉日,择良辰完婚。”
永和帝没有错过王氏女儿方才的急切,脸上荡开笑意,仿佛从她身上看见了当初那个不顾一切人反对执意嫁予自己的影子。龙心大悦,立刻着人下旨赐婚,不料却遭到一帮迂腐老臣的反对。
“陛下,臣等以为此举不妥,七皇子之上,尚有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未有妻室,如今越过三位皇子是否有违礼法,请陛下三思而后定!”
听到“礼法”二字,江策川条件反射般的头疼,也没功夫抓住方才一瞬即逝的惊疑。从前他追着傅谦跑时,听得最多的便是有违礼法,就连弹劾江国公的折子,也有不少是拿“礼法”二字大做文章的。
“老二戌边未归,老四自幼体弱,老五成日不着调。朕倒也盼着他们安家立业,可这副情景让朕如何是好?难不成诸位爱卿中有舍得教家中养得如珠如玉的娇女儿,随着老二提心吊胆,照料老四寸步不离,还是跟着老五日日受气?”
正当永和帝同一众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时,值守宫门的禁卫匆忙赶至保和殿,跪于殿外高声禀报:“启禀陛下,淮陵王归京,现已行至宫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