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利奥坡里斯城门外,数百名阎摩族人手持利器,站在烈日底下无声地沉默着,等待那城门之中走出熟悉的人影。
长达一个小时的炙烤,已经让一些旁观的阿蒙拉族人脱力软倒,有些甚至因为酷暑晕倒,被送回家中。但那些生来就奔波于沙漠中的阎魔族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酷热,只朝那些晕倒的人投去鄙夷的目光,依旧笔挺地站在原地。
他们的最前面,站着两个窈窕的身影。
卡特琳娜整理了下被沙漠的长风吹乱的鬓发,扭头,一双杏眼似笑非笑,紧紧盯着在烈日里不发一言的伯德勒丁,说:“她会来见你吗?”
伯德勒丁扭头,不偏不倚对上她的视线,读出少女娇俏美丽的外表下,独属于某人的戏谑,一顿,说:“会。”
她坚定地说:“就算今日阎魔族带来的是我的尸体,她也会来。”
“这还真是无可比拟的信任呢。”
伯德勒丁拨去了少女糊在汗湿额角的碎发:“你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她微微眯起眼,捻起一撮质感更加粗糙的发丝,感受着其上细微的,不同于真发的粗糙质感,说:“你对温珣,同样抱有无可打击的信任,不是吗?”
卡特琳娜眼底的戏谑情绪消散了,少女面上那有些狡黠的笑容也如冰雪搬融化。
她说:“那是我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代价。”
伯德勒丁一怔。
话落间,卡特琳娜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从城内匆匆赶来的温珣等人身上,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温珣走过来,并没有过多搭理那位见过几面的少女,而是抬眼一瞧面前几乎和自己齐平的姑娘,须臾,握了握她的手:“幸会。”
“……”
在沙漠中成长,又在边境小城苟且偷生百年的兽人姑娘感受着手中柔软冰凉的触感,一抬眼静静凝视了面前这位曾险些被自己送进地狱的神明,一顿,用力回握,晃了晃。
“我也是。”她说。
大部分阎魔族人作为第三次审判的观众,被请入酒店中入住,忒弥斯拉过伯德勒丁收回的手,握在了自己手心。
这五百年不见,她的手保养极好,依旧如当年那般细腻滑嫩,伯德勒丁的手却布满了细密伤疤,握上去时,是说不清的粗糙和刺痒。
她眨了下眼,眨去了眼中泛起的泪花。
伯德勒丁注意到她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勾唇,反手取下自己面上遮阳的斗笠,不由分说给人安上,斜眼用眼神逼退了几个想要凑上前的士兵,护在忒弥斯身边,施施然走进了神宫。
温珣和褚寻鹤跟在身后看,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月上,告别还在忙着整理资料和会见当年故人的忒弥斯和伯德勒丁,两人难得肩并肩踩着月色,安静地行过了从卡纳克神宫到酒店的那一段路。
那条路分明不短,但两人无声无息地沉默走过,却也只行了不到半个小时,待踏进酒店大厅,褚寻鹤一瞥两侧迎上来的侍从,沉默地伸出手把温珣的肩膀揽住,淡淡地说:“这里可有温泉?”
……
热气氤氲缭绕,佣人轻手轻脚地把吃食和椰子酒摆在轻而宽大的板子上推给两人,而后头也不回地关门离开。
褚寻鹤端起其中一杯冰镇椰子酒,浅尝一口,而后似笑非笑地斜睨缩在对面默不作声的温珣,说:“连酒都不喝了?”
温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手里的酒:“……你把东西推给我。”
褚寻鹤勾唇,手上却并不动作,而是捏着那个细长玻璃杯,晃了晃杯中剔透酒液。
温珣一动不动,目光定格在那杯在热气和青色石板映衬下格外可口的椰子酒,无声地咽了口口水。
若眼神可以杀人,褚寻鹤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无声地磨了磨牙。
椰子酒虽说极好入口,后劲却和醉春一梦差不太多,半杯酒下肚,褚寻鹤已经有些难以支撑,暗暗运转神力消去一些,推着吃食破水走到了温珣面前,殷情地把被温泉水煨热的酒递给他:“喝一点?”
温珣极快地接过酒,惊疑不定地瞧了他几眼,踌躇半晌,没忍住问道:“你心里又在打什么算盘?”
褚寻鹤笑吟吟地垂眸瞧他,反问道:“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混账?”
“你敢说你没有一点坏心思?”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伸手覆上温珣被泉水熏得泛红的脸颊,拇指微微用力,在面上压出一个浅浅的坑。
“从沙漠进绿洲的时候,我都已经做好你离开的准备了。”
温珣蹙眉抬眸看他,却不知道从褚寻鹤的角度往下瞧,原先还算冷厉的眼神已经被温泉水雾融化成了一片温柔。
褚寻鹤没忍住,听见自己的心跳生生漏了两拍。
温珣丝毫不觉,就着这个姿势淡淡地说:“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狠心?”
褚寻鹤抿唇不说话。
温珣又说:“还是说,你觉得让塞壬把我带走,我就不会在伐神战争中阻止你?”
褚寻鹤眸色一暗,还未开口,便听见眼前人幽幽-道:“若是如此,那你还是太小看我了。”
说完,一把甩开禁锢,转身扶着濡湿的大理石板,作势要破水而出,单独回到房间。
啪!
一只脚还没踩上石板,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已经被人一把握住,温珣无言地挑了下眉。
空气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他轻飘飘扭头,两人的目光当即在火光中胶着,碰撞,缄默少许,褚寻鹤败下阵来,示弱地别开了目光,牵着温珣的手把人拉回了温泉中。
哗啦啦水声回荡在这片空荡荡的房间内,顷刻间两人的姿势更改,褚寻鹤往后抵在大理石板上,双手扣紧细瘦却格外柔韧的腰身,往自己身上一摁,在几乎要耳鬓厮磨的距离里,轻声说:“不是。”
他抬起下巴,亲了下温珣湿-漉-漉的鼻尖:“不是。”
“只是爱你而已。”
“……”
身前的躯体那么火热又坚硬,手中的肌肉又那么有力,温珣咽了口口水,轻轻闭上眼,让两人此刻的呼吸那么平静又安稳地交缠在一起。
他说:“我知道。”
腰间的那双手力道顷刻失控,十指几乎掐进他的血肉中,又极快地恢复正常。
温珣浑身一抖,忍着羞意,喉结滚动咽下冲到舌根的一声闷哼,哑着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他对上那双因为震惊和激动骤然紧缩的龙瞳,被那滚烫炽热的情愫烫得脸一红,旋即别开了视线。
“我也是……我也一样。”他轻声细语说,“所以,我宁愿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
“防止我带大的孩子……唔。”
铺天盖地的亲吻在短短几字后紧随而至,温珣轻哼一声,偏头躲开一吻,沉默数秒,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被水雾熏得湿-漉-漉的眼睫一抖,随后迟疑又坚定地,靠在了褚寻鹤的肩头,将脸埋进对方的肩窝。
“防止我的爱人,就此陨落。”
哗啦一声巨响,烛火被吓得一颤,昏黄光束摇摇晃晃,斜照出窗,彻夜未熄。
几日后,审判庭中。
这一审的人数超过了原先任何一次,先前定好的座位定然不够坐了,忒弥斯苦思半个晚上,干脆将原先的位置一并削去,临时扩大会场,增加座椅,又设立了三层,这才稍微缓解了拥挤问题。
饶是如此,人群依然多到难容,最后索性都站了起来,围成一个大圈,将审判庭围堵的水泄不通。
褚寻鹤好不容易护着温珣挤开人群来到最前方,抬眸就见天照翘着脚和劳拉坐在位置上,尼奥尔德和塞壬互相看不对眼,一左一右跟个护-法似地坐了老远,不正不巧剩下两个单独的位置。
褚寻鹤:“……”
他拧眉上前,不敢得罪天照,就转身看向耷拉着脸喝薄荷酒的尼奥尔德,毫不留情地说:“坐塞壬旁边去,别占位。”
尼奥尔德:“……”
温珣啪地拍在褚寻鹤脑袋上,侧身往塞壬方向一指,声音哑得尼奥尔德瞬间恍然:“你坐那边。”
褚寻鹤焉头巴脑地去了。
尼奥尔德凑到刚刚坐下就拿了杯酒喝的温珣耳侧,小声说:“还是别喝酒了吧,不疼吗?”
温珣:“…………”
笑恼间神明缓步而来,这一次她也不站高台,素衣薄纱,银冠披发,就这么俏生生地站在了推平座椅后留下的大平台上。
塞提从另一侧走来,不同于神明的素雅,今天他穿得格外隆重,就连隐约可见白发的鬓边都别上了一段金枝,好似下一秒就要脱身前去参加婚礼。
见到神明,他面色沉沉,躬身行了一礼。
忒弥斯抬手扶他,转而笑着看向了围观千万群众,说:“今日的人可真多。”
场内寂静,空气凝滞,无一人答话。
忒弥斯说:“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
导火索被点燃了,人声瞬间炸开在审判庭内,几乎掩盖了神明的声音。
忒弥斯莞尔,却并没有出声制止,只缓缓踱到了一旁盖着红布的硕大物件前,捻起绒布一角,用力一掀。
哗!
绒布后是这几日两人费尽千辛万苦收集的资料,堆积如山,被倾倒的红布一带,瞬间铺洒在地面上,好似烈日中突然下了场大雪,将地面铺白了一片。
塞提没想到对方居然会用这种方式开场,一时僵在原地。
神明蹲下身,在那片雪地里挑挑拣拣,拿起一片,朗声读出上面的文字:“公元501年,也就是三年前,阿蒙拉族人卢比斯残忍杀害了阎摩族人伶,并夺取家中妻女三名,充作舞妓,卖给米德加尔特商人冈特.库克,得金币三百,后两百交予维奇尔霍尔,充作平息官司的贿赂。”
说罢,她素手一松,纸张飘落在阿玛特托盘之上,刹那发出叮当一声,是神器确认,此言为真。
场内当即堕入静默的河水,先前还那么熙攘的大厅,此刻却静可闻针。
无数人的目光刀子般扎向塞提,后者却负手阖眼,静默不语。
忒弥斯又捡起一张:“公元48-9年……”
一张一张,一件一件,都是曾经被阿蒙拉族人用权势和金钱压下的人命案子,忒弥斯一一读过,又放缓语速咬紧人名时间,好似要将这几个字深深塞进所有人脑中。
苍白的,好似被雪铺就一遍的地面渐渐恢复了原本的颜色,空空如也,看似极小的托盘则堆积起成片纸堆,就好像有人把地上的雪铲到托盘上,好让这评判正义的神器,探一探积雪中隐藏的罪恶。
终于轮到了最后一张纸,神明轻轻拾起,却并不朗读,而是捏着它,扭头,看向了始终垂首低眉,守在神器阿玛特身边的大祭司西奥多。
她温文尔雅地笑着,望向须发苍白的老人,一字一顿地说:“贵司,这张纸,要不要让您来读?”
“……”
西奥多垂眸,双手合十,握住红木拐杖,阖眸摇了摇头。
“我的神明大人,”他苍老的嗓音是那么奇特,和当年忒弥斯三访时完全不同,嘶哑颤-抖,说道,“我的神明大人,是我的错。”
说着,他扑通跪地,如树皮一般皱的手颤-抖着抬起,又随着同样布满皱纹的额头一同砸在地面上:“是我,鬼迷心窍,让那些贵族们拐卖无知的阎魔族少女,杀死他们的双亲,用钱权摆平,然后运送到米德加尔特,以谋取暴利。”
忒弥斯站在原地,老人的头磕破了,跪在地上时,鲜血沿着雪白的须发流成一个小小的血洼。
过了一会,她冷冷说:“那些被贩卖到邻国的毒品呢?也是你种的?”
“……”
西奥多佝偻的单薄的身影趴在地上,就像一片随时都会被风刮走的枯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神明身上,除了端坐第一排的几人和忒弥斯,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塞提定格在老人身上的,晦涩不明的目光。
忒弥斯勾起唇。
过了好几分钟,炽热的日头已经让有些人不耐烦地皱起眉,地上的血也蒸腾出猩红的血雾,呛鼻的血腥味混杂老人嘶哑的咳嗽声,弥漫在整个会场里。
两分钟后,在无人开口的沉寂里,西奥多抬起血肉模糊的额头,干瘪开裂的唇-瓣嘬嚅两声,正要开口,下一秒却被塞提抢了话头:“不是。”
匍匐在地的身影一僵。
忒弥斯当作没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