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早已不记得年岁的过去。
夜已渐深,初雪挂满树梢,温珣放下书卷,抬起胳膊伸了个揽腰,拉开了木屋厚重的窗帘。
窗外是银装素裹,雪色天地,白茫茫的荒原里不见一只动物,扎根于此的高大枯树也在怒号狂风中咯吱作响,却可见屋舍俨然,层层叠叠,橙黄窗灯刺破黑暗,在暴雪中晕开天地。
千年冻土,万里雪原,这是创世之初自然造出的神迹,本来应该永世对人类封闭,却因为不知何时的火种扎根,生命瞬间燎原。
有人轻轻敲响房门,温珣眉梢一挑,立刻拉紧窗帘,边起身开门边问道:“谁?”
“……”
屋外人迟疑几秒:“温珣,是我。”
房门打开,冷风夹带雪花争相恐后地涌进,温珣被迷得眯了眯眼,转而看见十五六岁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面前,紧了紧自己临时找尼奥尔德借的貂毛大衣,仰起一张明艳娇媚的脸直直和他对视。
温珣开门的手一僵:“这么晚,为什么不睡?”
彼时尚且年幼的忒弥斯拨弄了几下肩头微卷的发丝,瘪嘴说:“睡不着。”
温珣哪里瞧不出她的心思,危险地眯起眼:“不是睡不着,是心里有事,故意来敲我门的吧?”
说是这么说,却闪电般伸手把人拉进屋,砰地关上门,拿出白日褚寻鹤塞给他的巧克力递了过去:“先吃点,我给你泡杯热可可。”
忒弥斯乐得吃些零嘴好结束刚刚的话题,闻言欣然接了过去,打开包装咬一口,五官登时皱在一起。
温珣泡好热可可,一转头对上她谴责的目光:“干什么?”
“……好苦。”
他无声地抿唇笑了下。
忒弥斯一屁-股坐到了铺满天鹅绒的软椅上,脱了鞋,盘膝靠进软椅温暖的椅背里,接过温珣泡好的热可可说:“不问我什么事吗?”
——当然不用,因为年龄最小,被大家宠了几年,又成日跟在天照背后的小姑娘早就忘记幼年那些不快,心事明晃晃写在脸上,不高兴还是高兴都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如此,温珣还是含-着笑问:“什么事?”
“……兽人。”
“嗯?”
“不知道为什么,从昨日开始,我的心中就一直有不好的预感。”忒弥斯喝了口热可可,立刻舒展因为寒冷而紧皱的眉头,说,“就好像,沙漠那边的原兽人终有一日会被灭族一样。”
温珣面上的笑容,一点点融化了。
他说:“是梦见了吗?”
“不是,就是有预感,而且已经持续了好多天,”忒弥斯叹着气说,“毕竟你也知道的啊,兽人和那些搬过去的住民相处的并不和谐,虽然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那些人却一直有些看不起他们。”
“但你不是说那都是小矛盾吗?”
“是啦!”少女夸张地摇晃了下脑袋,微卷的发丝晃得到处都是,挠得她突然打了个哈欠,这才消停,揉着鼻子说,“但是,但是……”
她手舞足蹈想要描绘出那种感觉,漂亮的眉眼一会皱成一团一会舒展开,片刻后又流露出失去耐心的烦躁和羞愤,仰头把热可可喝完,怒道:“算了,说不出来。”
温珣捏着眉心笑出声。
忒弥斯嗖地看过来:“笑什么?”
“没、咳、没有。”温珣连忙摆摆手,忍住笑意,“不过是觉得……我有个办法。”
“你先说完你觉得什么才能笑成这样!”
“若真的放心不下他们,就让神器记录她的见闻如何?”温珣避重就轻,极快地说,“这样,若那些人真的做过你不知道的事情,也可以留下证据,便于以后裁断。”
“嗯?”
温珣笑着说:“你曾与我说,待四海皆平,你要选一处地方,建造审判庭,让这片大陆所有的不公都有地方纠正——那我就送你个礼物。”
说罢,他伸出手,掌心涌出一团柔软雪白的球体,在白灯中不住变形扭动着。
忒弥斯好奇地凑过去,从那水团一般柔软的物体中,看见自己瞪大的杏眼,和温珣温柔的笑容。
“荷鲁斯之眼,在曾经遗落的某个文明里,意为保护、权力,还有见证和记录的作用。”忒弥斯好奇地拿手指轻轻戳动,须臾感受头发被人轻轻揉了揉,旋即清润嗓音从上面洒了下来,“我在一次旅行中捡到了它,但没有使用。放着无趣,索性给你,也能起点效果。”
忒弥斯怀疑地斜眼看他:“真不是随手做的?”
“真不是。”
“怎么证明?”
“……”
灯火摇曳,片刻静寂后,橙黄灯光中,高大些的人影俯下身,伸出食指轻点水团,让附着在外层的元素撤去,露出内里造型古怪,酷似眼睛的神器。
“我刻不出这种花纹。”呼啸的风雪声中,温珣请润润的温柔声音格外抓耳,“这是独属于那个文明的痕迹,没有人能够复刻。”
“而现在,我希望你能继承这个文明最后的遗物。”
嗡——
时隔百年,破碎的神器终于寻到同源,能够复原,刹那光芒大现,独属于忒弥斯的淡蓝色神力在屋中环绕。
褚寻鹤望着半空中见证之眼投射出的第一段影像,眼角狠狠一抽:“这是……在米德加尔特的时候?”
天照一只手摁住劳拉的眼睛防止她看见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一只手屈起指节揉了揉自己太阳穴,过了好一会才回答:“是,这屋子,也就尼奥尔德那有。”
“……”
“两、两位,”自己女儿猝不及防被乐风的神遮住眼睛拉到了身后,那半颗感应到同源的荷鲁斯之眼又抽风放出一看就不该被自己看见的片段,拉一颗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满心仓皇,结结巴巴地说,“要、要不咱先把两碎片拼凑一下?”
褚寻鹤斜他一眼,见人两米大高个,表情跟要哭了似的,嘴角一抽,顿了顿点头:“的确。”
他看了看半空中温珣定格的笑脸,无声地磨了磨牙:“来日方长。”
这句话中明显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拉害怕地一缩肩,忙不迭地通过指纹识别,把玻璃罩打开了。
……
“我突然想起来,荷鲁斯之眼最开始是你给我的,你不会不知道他的去向。”从沙漠吹来,被绿洲滋润的微微潮湿的热风刮过两人脸颊,温珣拨开黏在额前的发丝,听见身后忒弥斯说。
“……”
他无声地勾起眼角,尼奥尔德已经被玛尼扶去呼呼大睡,塞壬最厌恶汜叶潮热的风,早早回了自己房间处理政务,此刻偌大长廊只剩下两人,一前一后无声地欣赏摆放得体的植物。
忒弥斯又说了一遍,这才喊得温珣开了声:“对,我给你的。”
“设计褚寻鹤?故意让他进沙漠一趟?”
“非也。”
温珣把手伸-进流水一般的月色里,五指舒展,感受掌心冰凉的温度:“提醒他而已。”
忒弥斯说:“‘那位’在沙漠做了那么多努力,也是逼伯德勒丁交出那半颗荷鲁斯之眼,如果这么说,你已经相信他了吧?”
“……”
温珣动了动浸-透在月色里的五指:“没有。”
忒弥斯不相信地盯着他修长的背影。
温珣索性转过身,半个身子站在月色里,银色的长发从肩头倾泻,便在光中成了瀑布。
他对上忒弥斯的双目:“这只是猜测,最后的裁决还是取决于阿玛特。”
忒弥斯读出他眼底决然,长长吁出一口气。
圆月西挂,天边漫起星点橘红色,暮色慢慢地褪-去,更加鲜活、蓬勃、浓烈的颜色打翻在天空里,火红的日球从山丘滚出来,火热的阳光砸在大理石地板的边缘。
炽热的光束包裹住温珣,过了一会暖意从脊背窜上心头,他侧头望了眼远处火红的朝阳,垂眸揉了揉一夜未睡酸痛的眼角。
“差不多了吧,”他对忒弥斯说。
“他们也该回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长廊尽头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忒弥斯双手环胸站在原地看过去,见到把守城门的士兵跑过来,衣冠不整,扑通跪地,结巴道:“大、大人!”
忒弥斯和温珣同时看向他。
士兵战战兢兢地说:“阎摩族首领拉,乐风神明正在门外等候。”
……
大殿之上,忒弥斯换下隔夜的衣服,素衣桂冠,牵着温珣的手站在褚寻鹤一行人面前,挑挑眉:“怎么带了这么多人回来?”
褚寻鹤灿金色的龙瞳在看见温珣的时候骤然一缩,刹那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前跨了一步,随后僵立几秒,目光一落,掉在两人相携的手上,原先惊讶到甚至没有感情的面色登时一沉。
天照嚼着刚刚叫侍从送来的椰饼,四下一扫,见状也朝他目光所及之处瞟了一眼,手上半个椰饼啪嗒掉在大理石地面上。
温珣垂眸淡淡看着两人,金眸无悲无喜,只有褚寻鹤能从龙丹中读出几分这厮的愉悦。
……看笑话呢。
他无声地磨了磨牙。
四周一片寂静,难堪的沉默中劳拉拍了拍因为连夜赶路而酸痛肩膀,无视几人间诡异的气氛,幽幽-道:“你就是传闻中和神明大人定亲的帅哥?”
天照:“……”
忒弥斯一扬眉梢:“……”
褚寻鹤本就因为连夜赶路而不好的面色骤冷,眉宇间染上几分怒气。
劳拉丝毫没有察觉身侧人隐隐约约的妒意,沉默须臾,见人并不答话,猜测或许是生性腼腆,自顾自熟络地道:“确实像传闻中说的那么英俊……唔!”
说时迟那时快,天照在对方就要吐-出更加危险的话前捂住了她的嘴,就像每一个家长对待自己不省心的孩子那样,一手捂嘴一手揽腰把人拽了出去。
不多时,殿外传来听到从音量和语调都听得出惊讶的一声:“啊?”
随后是更加大声的:“啊??”
忒弥斯爆发出非常不礼貌的笑声。
褚寻鹤一把扣住温珣胳膊,把人拽到自己身边,眸色极其复杂地静静凝视他许久,待对方受不住地回瞪,这才看向笑得直不起腰的忒弥斯,说:“很好笑吗?”
忒弥斯一边笑一边把作势要跑的拉摁住:“不!一点都不好笑!就是有点……哈哈哈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对方面色黑如煤炭,右手一伸,不由分说捏住身侧人的手指。
温珣警告性地斜了褚寻鹤一眼,示意他不准在大庭广众胡来,随后看向站立不安的拉,冲他微微颔首:“你好。”
拉望着面前这张昨晚还在半空中挂了超过半小时的脸,默默地朝后退了数步。
温珣说:“退什么?我认识你,当年你同人打赌,喝空了对方一个酒窖的酒,最后醉倒在大马路上,还是我把你捡回家,记不记得?”
他说得太具有代表性了,拉几乎只沉默了一秒:“……是你!”
说到年轻时的光辉岁月,他可精神太多了,搓了把脸,头一回流露出愤怒的表情,硬气道:“结果你把我腰上最后一壶酒给顺走了!”
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后续的温珣:“……当真?”
“千真万确!事后还是忒弥斯大人替你补的钱!”
忒弥斯的笑声一滞,立刻充满整个大殿。
温珣面上不显,心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套这近乎,眼珠一转别开视线,旋即就对上褚寻鹤阴森森的脸,瞧见他无声地做了个手势,大致意思是温祭秋你可真有本事!
温珣这才想起那段时日褚寻鹤刚刚因为他胃疼而下了禁酒令,当即面色惨淡地紧紧闭上眼,权当自己瞎了。
殿外解释的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走回来,面对面撞上褚寻鹤阴恻恻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忙不迭站定闭嘴。
忒弥斯适时开口转移话题:“我要的东西带回来了?”
褚寻鹤死死盯着低头装鹌鹑的温珣,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她又说:“那这两位是什么?证人?”
褚寻鹤又嗯了一声。
忒弥斯摩挲着下巴,沉默半晌,忽然像是想起某个人:“她呢?”
温珣咻地抬眸,目光和她的视线遥遥一撞。
褚寻鹤终于将眼珠从温珣所在方向挪开,没看忒弥斯,而是转头冲殿门口抬了抬下巴。
“那里。”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