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客栈,盛晔先看了一眼安然躺着的尸体,接着回到自己的屋子换了身衣裳,将湿哒哒的外衣换下。邬玄烛还没回来,他进屋时屋子里是全黑的。
盛晔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去楼下端了点吃的走去阿霰的屋子,他站在门外敲了敲门,里面没反应。
盛晔也不急,以为她没听到,再敲了一遍。
这下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然后是一声重重的脚落地声。
盛晔:“……”
这是烧糊涂了吧。
紧接着门被打开了,阿霰整个人掩在门后,只露出一双烧地发红的水灵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来人。
盛晔举了举手中提着的粥食,示意自己是来送饭的。
要说盛公子这辈子给谁送过饭,恐怕也就只有邬玄烛和阿霰有这个福分了,他小时候虽说不受待见,受尽欺辱,但那些仆人总归是要守礼的,会恭敬地给他送饭,不会故意饿着他。等到他长大了些,他便不在殒魂渊待着了,但也从来只有别人给他送饭。
阿霰让出路给他进屋,盛晔将还滚烫的粥搁在桌子上,一旁还有他带上来的几只清淡的水蒸包,盛晔把东西放好,又嘱咐了几句,正准备离开,却忽然听到乖乖坐下的阿霰问:“师兄,师尊还没回来吗?”
她的嗓音略带沙哑,但还是掩饰不掉青葱少女的稚嫩。
“嗯。”
阿霰一勺一勺地搅拌着粥,让它散发掉一些热气,但她其实没什么胃口,肚子感觉不到饿,甚至还有点想吐,喉咙也火烧火燎般难受,看着这一碗清清白白的清粥就反胃,再看一旁几只蒸包,竟都是她素来最不爱吃的素菜馅的,一点肉末都不带。
“可是都这么晚了,师尊会不会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先照顾好自己,”盛晔看她一勺一勺地搅拌却一口不吃,问:“怎么,吃不下吗?”
“唔……可不可以加一勺白糖?”
“……不行。”
“……那好吧。”
替阿霰关好门后,盛晔径自来了楼下,发现与静翕上仙同来的宋谪正独自坐在方桌前喝茶,见他来,便笑着招手道:“盛公子,不来一起喝一杯吗?”
盛晔不好推辞,于是在他对面坐下。
“盛公子今日是把那位仁兄的夫人给保护起来了吗?”宋谪放下自己手中的茶盏,抬手给盛晔沏了一杯,在他面前放下。
盛晔微微点了下头,“我用结界先将其罩了起来,待师尊和静翕上仙回来再看看。”
“如此甚好,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今日在楼下凑热闹的不止他,宋谪也在下面,他应该是与邬玄烛一样都是灵仙,善武不善医,便只在一旁蹙着眉观看,不能插上手,再加上其如此温润如玉的性子,估计讲了话旁人也听不进,于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最终想为亡人布下结界也还是慢了盛晔一步。
盛晔当然也看到他了,只是二人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不相熟悉,何况他当时还有事,就没有上前去打招呼了。
盛晔抿了口甘香的茶,听宋谪道:“这一路可还顺利?”
“挺顺利的。”
“那位结巴的小丫头呢?怎么今日都不见她,若我没感觉错,她应当已经拿到了自己的灵器了吧。”
盛晔望了眼楼上的方向,低声道:“是,她的灵器是一把远古灵刀,上一任主人是婆娑族的。但她今日也染上了病,不便见人。”
宋谪对阿霰也染病了并不奇怪,那小丫头细胳膊细腿的,即使与灵器缔结了契约,目前来看时日也还太短,不足以让其强身健魄,这病传染又极强,不怪她会感染。相比这个,他更惊异于她灵器的渊源。
“婆娑族?”宋谪不可谓不震惊,“婆娑族在清渊之战时便已灭族,这么多年了,统意使四处打听寻找踪迹也没有发现,确定是从三界之中消失了。你们是如何知道此灵器为婆娑族的呢?”
“我师尊感知出来的。”盛晔没有否认宋谪说的婆娑族已灭族的说法,阿霰的身世不便被他人所知,于是他平平静静地撒了个谎。
宋谪听到答案不出所料地笑了笑,叹道:“旧谙上仙,真是……不愧为上仙界数一数二的灵仙。旧谙上仙平日里对手下人较为严苛,对自己更是如此,我在上仙界时,时常看到他三更天就起来修炼了,要么是去藏书阁,要么是去灵山上修习打坐,这一去就是一整天,很难看到他去百越馆里用膳,真不知他可还习惯得了你们,你们呢,会不会觉得难了些?”
百越馆就是上仙界所有人用膳的地方,地方很大,食物应有尽有,囊括人间各处美食。
盛晔听罢也笑了,“师尊他待人确实严肃了些,但这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我们又岂会有不敬之言。”
何况,他们的师尊,也只是嘴上严而已,真到时候,他还是最心软的那个。
盛晔不自觉地想起来那次他体内魔毒发作的时候,邬玄烛守在他身边的情形,他任性妄为,仗着自己身体不舒服,就胆敢让高高在上的师尊坐在榻边陪了他一下午,明明是如此无理的要求,但邬玄烛却没有拒绝,他是第一次当师尊,肯定觉得自己应当要有责任,所以把最好的都给自己的弟子。
盛晔低头摇晃着自己的茶盏,瞧着几片墨绿的茶叶因浸透了水而沉在杯底,随着他的动作而左摇右晃,漆黑眼底惯常的冷练被层层涌出的敬爱与柔意取代,但这一切全部被他浓密而卷翘如鸦羽一般的睫毛遮挡住,于是对面的宋谪一点都没发觉。
宋谪喝了口热茶,眼底笑意不减,“旧谙上仙收了两个好弟子啊。其实我有时候会觉得,旧谙上仙和我师尊在某些方面太像了,总让我有时会有种错觉,就像……”
大约觉得在他人弟子前说他的师尊与自己师尊相像,着实有些不像话,于是宋谪无奈地笑了笑,停下了话语,“唉,不提也罢,是我唐突了,望盛公子不要见怪。”
“无妨,”盛晔道,“为何宋公子会如此觉得呢?”
“……既然盛公子不介意,那我便说了,你也就随便听听。我师尊只收了我一个弟子,我到如今想起来也觉得十分荣幸,他在旁人眼中也如旧谙上仙一般,甚至比旧谙上仙的风评还要差,世人称他为‘活阎王’,‘雷霆公’……还有些难听的我也就不说了,但他们畏惧月华上仙,都只敢私下里说着玩,在他面前恍如被禁言了一般,但只有我知道,只有我了解他,能懂他,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不善于融入群体,他自幼丧母,父亲又死于清渊之战,生来便没有了爹娘,于感情之事一窍不通,过于迟钝了,但他只是不善表达,不善言辞,对大家的关心和保护全藏在心里,默默地给予,不求他人知晓。”
盛晔默默地听着,心想这两人怕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很尊重他,敬爱他,可以说,师尊他就是我的神明,是我的再生父母,是他在我最落魄的时刻给予我最佳的关怀,将我于水火之中解救出来,给我再生的希望。我……”宋谪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在我心中早已胜过其他所有人。”
“……”盛晔一言不发,但是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宋谪眼中那一抹清亮,是关乎月华上仙,他的师尊的一切,是钦佩,是敬畏,也是难以抑制的爱慕。
“抱歉,盛公子,我师尊闭关太久了,实在想念,见到你和旧谙上仙,我便不自觉地会想起当年自己与师尊相处的时刻,没想到说了这么多……”
盛晔深呼了一口气,将茶杯放在手边看向宋谪的眼里多了一分难以言表的情绪,似同情,似怜悯,又似同病相怜。
“宋公子对月华上仙如此敬爱,想必月华上仙也是可以感觉得到的,他定是会早些出关的。”
宋谪只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道:“若是师尊能够早些醒来,上仙界那些对他望而生畏的人,怕是得难过得茶不思饭不想了罢,毕竟照他们来说,一个旧谙上仙就够他们受得了。”
盛晔不置可否,但他确实听过传言,说原本上仙界的一大魔头月华上仙闭关了,所有人都皆大欢喜,恨不得日日夜夜买醉普天同庆,终于没有人再摆着张臭脸管这管那的了,没想到还未安生几年,又来了一个旧谙上仙,也是如此不近人情。
宋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也一定是听到过什么,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你的小师妹,她还好吗?”
“今日有些发热和咳嗽,其他一切都还正常。”
“今日忽然就死了好些人,我原本以为这病只是传染性强,有些发热咳嗽的症状,没想到竟会如此严重……”
盛晔也是没想到,他面上不显,但心里总归还是有些慌张的,“一定有办法的,静翕上仙不是号称上仙界最强的药仙之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