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听得懂他说了什么。
也没人在乎。
高台上，仙苑主蒙面的脸孔不染纤尘，高高在上，不言不语。
高位之人，愈是不言语，愈是让人胆战心惊。
他淡淡道：“将死之人。”
这么一句话，就给这件事、这个人定了性。也是因此，底下的人愈发没了顾及。
都是将死之人了，要怎样还不是随他们的心意？
眼看着仙苑主回身向门口走去，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这里的头头轻笑了声，道：“冥顽不灵。”
手下人附和道：“的确如此。”“大人都给他多少次机会了，还是不识抬举。”“没用的东西，要不是仙主暂时不准伤他性命，哥几个早就有千百种法子要了他的命去了！”
“也不能这么说。”那头头短促地笑了声，眼神里带了几分不清白：“这人嘴硬归嘴硬，倒是长了副好皮相。姑且也不算是……没用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先是怔了下，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些人是牢狱的看守，在此处待了许多年，看过了不少来来往往，也曾在究极无聊时讨论过犯人的样貌，时有争论，从未达成过统一。但在这一刻，他们不是屈服于头头淫威的、而是真正从心里认同地想道：
的确如此。
诸般刑罚加身不曾损毁那副皮相，反倒像是在白玉上雕刻了精美的装饰，叫这块玉不仅是无与伦比的莹润美丽，更添加了微瑕的可惜和破碎之美。
天上地下，独此一份。
“兄弟们，我不是吃独食的人。诸君尽可，诸君尽可啊！”
好一句“诸君尽可”。
此话一说，剩下的看守再无顾及，几乎是在同时纷纷褪去了外衣。
没人再拿他当回事。
他浑身上下每一寸关节都由冰冷的锁链紧紧绑着，清醒时都挣脱不开，更何况是垂死之际。
这么些年，楚逸头一次感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无路可走，也头一次痛恨自己这副皮相。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忍不住去想，若是他长了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这样的羞辱是否能少几分。
彻底昏死之前，楚逸清楚地听到了一声悲鸣。
没错，就是悲鸣。
虽然始终没明白当时那种情况，是谁有可能舍生救了他，但是那声悲鸣的确是他在远古恢复记忆后，所能感受到难得的一丝温情。
有人惦念着他，并愿意为他悲伤，这就够了。
……
那之后，仙苑并没有舍得让他去死，却想出了更恶毒的法子。
那就是让他忘记一切，拜入仙门，和从前的理想一刀两断，甚至背道而驰。
这也是仙苑后来为什么一直不信任他，称他魂灵中染有鲜血的原因。
回忆就停在了这里。
金银山洞中，赤色的眸子在岩壁上闪动，阴测测的笑声响彻了山谷。
“你果然都想起来了。”
楚逸冷冷看他：“不错。”
只不过有关魔族的这段，同远古之事关联太大，是以在刚刚看到沧世时，才回忆起这段空缺。
“既然早知道是阴谋，回来怎得不一刀杀了那阚光老头？”
“叫圣君。”楚逸平静地看着岩壁，先是纠正，而后道：“他不知情。”
壁上的红光诡异地扭曲了：“哦，你笃定吗？”
楚逸：“不仅是师尊，我师门众人无一知情。要不然，也不会一直被你等打压，乃至几乎丢了性命。”
“你倒是聪明。”
在岩壁上四处流动的红光蓦然收至一处，顷刻间形成躁动不安的摩擦声，异常刺耳。渐渐的，那些红光开始消失，在虚空处连接、组装、整合。然后“嗖”——化成了人形。
楚逸神色不变，和看着那道红光一样看着眼前的人。
嚯，还是熟悉的模样啊。
沧试站在高处，自上而下俯视着，许是山谷幽深的原因，声音浑厚了不少。
他悲悯道：“楚逾白，你曾是我最忠实的信徒。如今既然全盘想起，何不再度重归于我麾下，继续我们的大业呢？”
那个曾经只在书本上出现过的神尊，那个费心费力教他仙术的神尊，除了当年没如实相告他就是那个仙苑主外，似乎没别的缺点。
尽管他为神尊被捕，为神尊受尽了酷刑也没吐露半句，可那又怎样？
为了实现崇高的理想，总要有人牺牲，何况他在被捕的那一刻就已经预见到后来会发生什么，唯一的差别只有仙苑主的身份而已。当年一旦神尊出手相救，就有暴露自己的危险，岂不是违背了楚逸主动暴露自己的初衷？
“不得不说你的提议很具诱惑性。”
沉默了一瞬后，楚逸不紧不慢道：“跟随一代救世神尊，拯救困苦的魔界众生，除掉视他人性命为草芥的仙族败类，听起来真的很炫酷很厉害呢。”
沧世脸上浮起笑意：“很好，同你当年说的话无甚差别。”
楚逸一副深受感动的表情：“神尊……竟然还记得我当年说了什么。”
“那是自然。”沧世温声道：“这些年，你是我唯一授课过的人，是我最骄傲的弟子，本尊自然——”
“我呸！”
就在这时，楚逸忽得话锋一转，脸上的感动表情瞬间消失，嫌弃道：“还你最骄傲的弟子，要给你颁个奖吗！一心为弟子前途着想的好师尊，或者说，叫为把友人两肋插刀的盖世神尊？”
沧世神色明显变了：“你说什么？”
楚逸道：“我说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
两人相对而站，楚逸站在下方，分明处于劣势，却不见一丝窘态，笑道：“你当年没有彻底除掉我，根本不是什么怜悯之心，也不是想着我日后有用，是因为我和你亏欠之人，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吧。”
“……”
经久的沉默中，光影婆娑，四周岩壁扑簌震动，溅起漫天红尘，寂静之中，楚逸忽然听到了一句轻笑。
“逾白，那你还真猜错了。”
奇异的红光翩翩染尘，映出沧世异常平静的面孔。他道：“我从不会感到亏欠，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他。”
“我承认当初引你上钩，确有他的因素。但那又怎样呢。伏回，我最好的朋友为我而死，为我们的大业而死，他死得其所啊。”
楚逸：“这样啊，原来我还是高看神尊了。”
沧世笑道：“此话怎讲？”
楚逸嘻嘻笑道：“本以为神尊还算是个人，原来是半点人性都无。”
“……”
沧世挑了挑眉，无奈道：“逾白还是这样爱开玩笑。”
“……”楚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受地向后退了两步：“太恶心了，求您别这么叫我，也别一副我们很熟的样子。”
沧世宽容地看过来，道：“又说气话了。当年你拜入我座下时，说的话可都不记得了？”
“记得倒是记得，但为什么非得算数呢。”楚逸回笑过去。
沧世：“……还挺无赖。”
楚逸谦虚道：“彼此彼此。”
沧世：“……”
沧世许是活了这么久，很少能见到比自己还无耻的人，一时间定在那站了许久，而后无奈又和蔼地笑了笑，道：“逾白，你还小，有些事情一时想不明白也属正常。”
那副理所当然的泰然自若模样，真不愧是传说中的救世——啊不，是灭世神尊。
成大事者，需七情皆断，无所顾忌，所以楚逸成不了大事，但他也不需要成事。
楚逸笑了笑，声音轻快而柔和：“被你算计失忆，替你送死，承你仙苑九九八十一道苦刑，修为尽毁。我如今的境界，是我师尊悉心教导得来的，不是你，沧世。承你的情，我早就还清了。”
“今后，你行你的道，我走我的路。我们……”
楚逸顿了顿，字斟句酌道：“不能叫恩断义绝，因为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恩义，只能说后会无期吧。”
他脸上带着微笑，客客气气地给沧世让出一条道来，温和地看着他，并礼貌地用眼神告诉他：
再见，滚吧。
沧世哈哈大笑起来：“好啊，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弟子，果然够绝情、够无义。”
可真够恶心人的。
越知道你讨厌这段所谓的师生情，越要理直气壮的一遍又一遍提起，态度还相当温和，其实就是要你崩溃。
还好，这样的打压，他受过了，也就不怕了。
于是，楚逸也温温和和地看着他，眼里带着笑意。
看到沧世终于笑够了，觉得没劲了，终于停止了无意义的嘲弄，温声道：“逾白，你有一点说的不对。”
“我可从没叫你失忆过，是你自己撞坏了脑子。本座呢，还好心把你送到魔头身边，促成你们相认。”
“是你自己，明明想起了一切，却还是选择了我呢。”
“……”
楚逸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微变化。
怎么可能。
当年他莫名其妙地失忆，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个离家很远的山洞中，还莫名其妙地认识了眼前这个人。如果不是沧世有意为之，还能是别人吗？
沧世的眼神变得慈悲，像是在看一个不知情的小可怜虫。
“逾白，你就没有想过吗？这一切的一切，从来都没有任何人故意为之，都是你和我的缘分啊。”
他把“缘分”两字咬得极重，咬得楚逸听着生理不适，皱起了眉头。
但沧世还没有放过他。
“期间缘由我不知为何，许是你喝多酒伤了神经，也可能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自己阴差阳错地走到了那个山洞。但总之，是上天把你送到我面前的。”
说到这里，沧世开始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叹道：“你和他，实在是太像了。”
楚逸只感觉自己的心理防线被一道道撕破，尽管知道沧世的目的就是要他崩溃，他还是没控制住。于是，神情一点点变冷，直到最后，完全撕破了温和的面具，再没什么好脸色给他。
“像。”楚逸控制不住情绪，几乎是喊出来的：“都像个飞蛾扑火的傻子一样，为你赴汤蹈火吗？！”
沧世欣赏着他的崩溃，笑道：“你和他还是不一样的。他呢，只落得个自己毁灭的下场，可你还连累了旁人。”
听到这里，楚逸的目光陡然变了，怒视着沧世：“你说什么？”
沧世不紧不慢道：“那天帮你恢复记忆后，你高高兴兴回家去找那魔头，却怎么也找不到。其实，我就在不远处。我在观察你。”
“本来以为魔头不会来找你了，我在适当时候上前给你一个安慰，但没想到他还是去了。”
“好感动啊。”
沧世顶着那张看不出丝毫感动的脸，继续微笑着道：“那天后他好不容易遏制住了魔性大发，为求你记忆恢复拜入仙门，最后落得个二次成魔的下场呢。”
楚逸的心随着这些话一寸一寸凉下去。
二次成魔……
竟然是二次成魔吗？
在远古时回忆起和慕恒的点点滴滴时，楚逸不是没产生过疑虑，既然此前已经成魔了，为何还会被那于瓮骗去再次入魔。
他有猜过第二次是魔尊的金蝉脱壳之计，也想过仙门中两人的种种纠葛时或许是慕恒隐藏实力太强隐藏了魔气。
可是啊，连楚逸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何种想法，明明慕恒就在身边，问一句就明白的事，却一直没能问出口。
现在好了，话从沧世的口中说出来了。
“可是一个人怎么能魔化两次呢。纵观整个修真史，也没见过这样的先例啊。”沧世温和道：“你想说这个，对吗。”
楚逸不回话，甚至都没有看他，但沧世说话，从来不需要别人回答。
“但这件事就是实实在在发生了。因为你，他经受了两次魔化的疼痛；因为你，他拼尽全力也要恢复仙身，然后再一次经历魔化的绝望。好痛苦啊，你说，他当时是不是特别痛，特别惶恐，特别想死啊？”
想死，想死？不，不，不！
逸散的魔气刹那间从七窍中冲出，浓郁的黑同耀眼的红如同血脉交加，在空中舞动挥洒。
楚逸失控了。
“闭嘴，闭嘴，你闭嘴！！！”
沧世笑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