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
传言多了去了,大多都是江承槐散播的,最近的……就是那个传得神乎其神关于“四石三斗”的预言吧。
季桃生大约问的是这个,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江月启唇正要张口,却生生顿住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做不到从前那样冷着脸心直口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可能是受了陆潭初那神经病的影响。
毕竟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太过关切,想得太多,以至于江月好像也被影响得丢了现在有问必答、有话直说的单线模式。
他开始会在心底暗暗猜想别人的情绪,想从自己口出的话会带来什么影响。
他好像又懂一点人心和感情了。
比如现在,江月原本打算直截了当地说那些是假的,他才没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更称不上神使。
可他转念想到小姑娘也是得过疮病的,是得过救的,她那个自己未曾谋面的姐姐……还因为这场病丢了性命。
那他现在说自己没有那些本事是在干什么呢?
没有本事为什么之前不解释?为什么要浪费那些本就救不了的人求生的机会和时间……这不是变相杀人吗?
这是对于他没救下的人。
对于他救下的……或许是他救下的人来说,他想到江照桂之前的说法,人是需要信仰的,生活在这种时代的人尤甚。
那他现在是在把这些一一砸碎吗……
虽说他确实担不起这份信,但信仰和希望本来就虚无缥缈,可因为多了他这个实体依托坚实了些……
江月脑袋发晕,他想不明白了,也不知道该怎样做了。
江月习惯了冷脸,想这些时皱着眉不说话,季桃生猜不出他心情,还以为这传言真说中了,急急皱着脸问:“为什么啊?”
江月感觉有点怪,觉得可能产生了什么误解,“……什么?”
“陆公子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们反目成仇?虽然……我坦白,我知道你救不了他,但也不至于无动于衷吧。我觉得其中定有误会!”
都什么啊?
他最近是和陆潭初之间有些疏远,可反目成仇??
还有“救不了他”?陆潭初需要救?他又没……
江月脑中忽然闪过近日来陆潭初的种种异常,还有他和江照桂两人间的神神秘秘。
江月神色骤然严肃起来,看向满脸忧心不解的季桃生,“你说清楚一点,什么传言?”
季桃生因他的反应微微张大了嘴巴,一双眼睛呆呆看着他,半天才顺畅解释清楚。
“……大、大概就是这样,外面都在说你和陆公子反目,他得了疮病你也视若无睹,毫无施救之心……甚至还有人说那疮病是你故意让他染上的。”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就江月自己不知道,怪不得今早收粮时他觉得四下投来的视线还夹杂着别的意味。
这事肯定跟江承槐脱不了干系。
……可陆潭初为什么配合传言和自己保持距离?
是怕疮病传染给他?还是单纯不想让他知道?
季桃生观察着江月表情变化,“你们是不是反目我不确定,但绝不是你不想救,我知道你救不了。”
江月深吸一口气,先把重点从陆潭初身上移开,“这话又怎么说?”
“你先说你们有没有反目。”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与他反目了。”江月要气笑了。
“但你看着好生气。”
“我气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江月注意到季桃生狐疑打量的目光,烦躁补了一句,“我确实也气陆潭初,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现在恨不得与他反目!好了吧。”
小姑娘这才收了审视的视线,抱在胸前的双臂落下来,左手一撩发丝,道:
“那天夫子门前我骗了你们,因为不想那位江姐姐伤心。其实我拿药回去的时候姐姐还没有死。”
她经了那些事,确实成熟了不少,再次提起姐姐的死也能努力维持住平静,就是声音无法控制地还是有点哑。
“我把你们的药偷偷给了姐姐,她一连吃了几日,的确没再严重恶化,但也不见好。”
季桃生想到什么,鼻头发酸,别过眼神去看库房木柜上的积尘,“她好几日拉着我的手喊疼啊,疼啊,说她不想吃药了,让她死了算了。但我很自私,我说姐姐不能死,姐姐要陪我。”
江月听着,喉头无声滚动了一下。
他们都知道那药不对症,当时却没想着深究其中蹊跷。
这样而死的人又有多少呢……
他敢说自己无辜吗?
他还能像之前一样冰冷不带人情地说都和自己没关系吗?
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忽然有点恨了。
如果要剥夺他的情感,又为什么不让他冰冷得彻底呢。
“于是她看着我们其他人一点点变好,自己身上的疮却慢慢扩大,侵蚀她的血肉。她叫着痛,和我一起求爹娘,爹却依旧守着没人在乎的陈规,不许她踏出家门。”
“……后来的一天夜里,我去送饭时,平常被锁着的屋内就已经挂着三尺白绫了,满地是被打碎的铜镜。我姐姐还是拉着我的手,一遍遍说对不起,让她先走吧,她受不了了。”
她垂着的眼睫颤了一下,短暂闭上眼,“所以那时我就知道了,你们的药救不了人。”
江月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同时意识到怪不得季桃生再未像那些人一样叫他神使大人。
她早知道是假的。
江月觉得很无力。
现代医学怎会治不了区区疮病,只是隔着漫长时空岁月,没法对症下药,真正有用的药又或许早超过了可以跨时代使用的标准。
……何况使用对象不是研究员,只是一群历史上早已死去的普通人。
“然后我去找了夫子,毕竟他从前与陛下、峻王之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或许知道些其中细节。”
季桃生抬眼注视江月,“他果然知道,可惜那时也有预感自己会被带走,只来得及匆匆说了几句。”
“他说什么?”
“这不是病,是一种毒,疮毒。”
这是当今陛下还没夺得江山,江承槐跟着他们四处征战时研制出的。
他不知随便抓了多少人一点点试验出的配方,随后得意洋洋地拉何双过来,当着江山苏淮二人的面展示药效,皮肉溃烂,深可见骨。
江承槐看着他二人惊惧神情,对何双丢一小瓶解药,自请去对面军中投毒,不战而胜。
江山大骂,说此法阴毒,不可使用也不可外传。
江承槐低头答应了,却明显心有不甘。
季桃生说:“可惜夫子并不知道其中配方与解药,他只说如今峻王殿下应该是用了此毒,毒药可能混在分发的粮里,解药或许是在救济摊的某处,暗中用在前来看病的人身上。”
江月皱眉想了想。
每个前来救济摊的百姓都能接触到的……
和江承槐有关的……
!
脑中灵光闪过。
温汤!!
他说那些侍卫为何执着每日都要在旁分发温汤,江承槐哪有这么好心!
何双在旁跟着应该也是为了那个!
季桃生话说到了,在他思考的间隙嘟囔着。
“我原本想着,若你真与陆公子反目了,实在没办法我便去蹲守每日都要离开王府的江姐姐,但关于我姐姐的那些又不能说,怕她伤心,正愁难办没想到撞上你了。江公子可要记着有关我姐姐的事不要告诉江姐姐,她一片好心,哪怕落空也好过毫无意义。”
“我不会告诉她的。”
季桃生上下扫他一眼,“你才不是降神呢,江姐姐才是。”
“因为她给你递了药?”
季桃生摇了摇头,“我见过她死了,然后她又活了,死而复生,这才叫做神仙。”
江月有点没听懂,但直觉这和江照桂每日一换的人造人壳子有关。
“我起初以为陆公子要杀她,后来看你们相处又觉得不像,兴许是有误会吧。”季桃生一耸肩。
库房内的空气慢慢流动,刚刚的沉重一点点散着。
江月盯着空中尘埃飘动,随意问道:
“你既然担心我真的与陆潭初反目,怎么又那么容易因为我三言两语相信了?”
“我听了那些传言,原是坚决不信的,却又真见到你们彼此疏远。”
她指的是清早众目睽睽之下陆潭初独身站着。
“那怎么又改变想法了?”
季桃生忽然表情变得不太自然,染上一点羞红,却又强撑着让它落下去,眼睛转了转最后落到江月脸上定住了,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
“因、因为夫子说,他看到你亲陆公子了!”
她涨红了脸大声说,最后半句话提高声音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
家中人刚染上疮病的时候,她在去找江月之前其实先找了苏淮。
那天晚上苏宅大门没关,苏淮虽然换了干衣却满头的水,好像喝多了酒又落了水所以脑袋真的有点发晕。
他好像都没意识到季桃生跑来似的,只是浑着脑袋抱着酒葫芦,不可置信地重复喃喃:
“……他俩亲嘴了??”
“……操。”
季桃生也懵着,试探着问了一句:“谁呀?”
苏淮依旧空洞着眼神喃喃。
“亲嘴了……”
“……真亲了吧。”
“姓江的……和姓陆的……靠。”
季桃生眼神也空洞了,僵在原地好久,忽然大叫一声扭头夺门而出。
后来睡了一觉,过了几天发现疮病严重了,这事才暂时抛之脑后只想着找江月了。
江月此时也僵住了,只觉五雷轰顶,脑子发懵,所有思绪被季桃生这句话搅得一坨浆糊,好不容易想出来大概是那夜在船上的事。
所以苏淮是因为被吓到才落水的?!!
不是,主要他俩也没亲啊!
这写诗的!比那狗仔还能脑补!!谣都造上了……
季桃生还说着话,往他脑上继续劈着小雷。
“所所所以我就想啊,话本上不是都写的吗,吵吵闹闹是常事,万一没到那地步只是小吵一架,赌气呢……而已,对吧。”
她说话间还偷偷观察江月表情,“我看你反应啊语气啊好像都还行,没到话本上一刀两断的地步,应应应该还能重归于好吧?”
江月好想反驳。
他俩没亲。
陆潭初真的只是前任……而且还是自封的那种!
这些明明不重要,不是大事,可江月真的好想为他的清白辩驳。
他木着脸,生无可恋道:“我……”
季桃生立马打断,巴巴地看着他,“你会救他的吧?毕竟你和陆公子曾经……你万一还……”
她看江月面色可怕,没敢说明白。
江月宁愿自己不懂她的意思,而且大脑没有自动给他翻译成现代版本。
可事与愿违。
季桃生仿佛化身为了替前任辩白顺道送礼物的路人小孩,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干巴巴地瞪着眼睛传话:
“你还爱他,对吧?”
江月:“……”
他有点烦。
一点点。
就一点点。
理性大度地告诉他:
无所谓,都无所谓,哪怕被造谣说你倒贴呢,现在在上班,在工作,还要在狗王爷的打压下活命呢,能达成目的知道自己想知道的就行。
可脑子还是一团乱。
就像周山抛给他的那句“我怕他恨不得替你死啊”,不管是从理性上分析其中的因果逻辑,还是从感性上分析陆潭初到底会不会,自己到底爱不爱,都太杂太乱了。
何况他还不占优,他忘了好多东西。
他忽然觉得脑库设定的那些所谓提高效率的程序其实挺鸡肋的。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江月努力把自己和陆潭初的关系这个问题从脑海踢出去。
他认真地对季桃生说:“少看话本。”
季桃生张大嘴巴,“……你不会真的和他一刀两断了吧,你……你会不会报复啊?”
这姑娘怎么这种时候好像又变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