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陆潭初所说，在广平江月的脑库一般都是被江照桂锁定的，除了今天在街市上他的脑库不知缘由突然出了声，普通情况下都只具备基础功能。

洛明说的每周一的晨会就属于基础功能之一，除此之外……合成人对自己的脑库设置的某些每日固定程序也能如期进行。

合成人设置个人程序并不是多少见的事，比如，经过改造的研究员大都对脑库系统的连接和断开语音做了一些出于个人趣味的调整。

其他人并不像江月无时无刻都与脑库系统相连，上下班时都还需要在研究院大门口的刷卡机上进行连接和断开的操作。

起初没有人在意连接语音这种细节，每天只是简单的滴滴打卡声。

可能最先开始的是洛明那家伙吧。

没人会专门记得第一次是哪一天，总之某天的大清早洛明一踏进大门，一声巨响随之在第五研究院的空旷大厅响起来，吸引了所有研究员的注意。

那是洛明的脑库系统，和他本人一样情感丰富，浮夸至极。

【叮咚——】

【连接成功！】

【最最最帅气潇洒风流倜傥的洛明早上好！你的最最最善解人意永远不会冷场的脑库系统洛城上线啦！】

【今天又是——】

接下来是一串意味不明的气音，诸如“哼哼哼”“吼吼吼”“嘿嘿”“哈哈”之类。

【——神清气爽、顺风顺水、好运爆棚的一天呢！】

脑库系统语音一般用的是与之相连的研究院的本音，有需要的可能会进行一定的音色调整，而洛明的脑库系统洛城没有调整。

洛明曾经得意洋洋地拿胳膊肘撞江月，“我专门夹的！怎么样？”

“……”

他自己捏着嗓子录了一段。

还设置的是外放。

这一下子可算是把闷了许久的研究员们炸起来了，尤其是那些经过改造，成为合成人的。

霾泥时期本就人人情绪烦躁，压力极大，每天面临着各种各样前所未有无从下手的困难和问题，身为合成人的他们更是比别人多一份苦想提案的任务，正愁没地发泄。

洛明这一闹腾，算是给他们乏味的生活找了一个新的出口。

一时间第五研究院内纷纷效仿，但有勇气设置外放的还是少数。

从此第五研究院早上上班打卡的时候可有够热闹，全都拜洛明所赐，江月整日被烦得发慌。

江月不懂他们做这事的意义，他是不在乎连接语音断开语音这些的，但他确实有设置个人程序。

哪怕是在广平的现在，夜里江月睡熟了，程序也依旧会进行运转。

有时他睡的不太熟，潜意识里还能在这种时刻和脑库进行简单的交互。

今天近傍晚时受陆潭初那样一撩拨，江月一开始是真的有些睡不着。

陆潭初到底是谁？

自己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种问题不能多想，没有答案，越想越烦。

江月胡思乱想着入睡，模模糊糊才睡着，因此今晚睡得并不熟。

【开始分析您今天的情绪指数，请稍候。】

【分析完成。】

【您今天情绪失常3……次，计数失败，江月提醒您，情绪脱离设定稳定指数，非平静情绪占比超昨日35.7%，与一周前相比超237.1%，属于严重偏离。】

【江月在此再次提醒您，不理智情绪会加剧您的不理智决策的出现率，希望您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很难。】江月今天难得潜意识里实时应了脑库系统一声。

可能是他的错觉，他的脑库系统——那个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好像止住得很突兀。

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应而产生一瞬的怔愣。

江月轻轻叹了口气，【以前觉得容易多半是因为不用人际交往，不用合作，只需要绷着脸自己做自己的事就好。如今平白丢给我一个必须要打交道的负责人，有些难把自己和世界还有杂事彻底隔绝了。】

脑库没有回应，毕竟它只是个没有感情没有思维的储存数据的人工智能。

可能停顿了三分钟吧，脑库检测到没有进一步的命令和声音，于是继续了另一项固定程序。

【检测分析今日记忆中，请稍候。】

【发现记忆中无意义的问候、语气词、未涉及重要事件的对话。】

【检测到七日内生活中出现频率不高的人物，分析人物关系……未涉及重要事件，确定为无关无意义人员。】

【以上无用记忆将为您回收，保留一个月后彻底删除。】

固定程序都是经过协商批准的，脑库拥有相应的实施权限，往常脑库都会直接执行，但今日可能是因为江月潜意识还在交互的原因，他的脑库系统竟然人性化地停顿了一下，请求指示。

【请您确认删除。】

江月有好一阵的没说话。

他太久没在意识保留的情况下从头到尾经历脑库固定程序的流程了，一时间竟有些陌生和怀疑。

这些固定程序确实是他以前确定过的没错，虽然最开始是在脑库系统的建议下才实行的，后来发现效果不错就一直沿用了。

脑子里面只记关键、重要的事情确实让他轻松不少，脑中只想着事情，效率自然也上去了。

可是……

“——看来你真的忘了很多东西。”

陆潭初的脸和声音在他脑中闪过。

他的决定真的完全是对的吗？

脑库检测分析的结果完全是对的吗？

他江月到底是个活人啊。

这两天相处，他能感觉得到陆潭初确实与自己相熟，这点他没有骗人，可自己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不喜欢在两人本应平等的关系中处于弱势。

可如果陆潭初真的重要，真的和他这么熟，他又怎么会没有深刻的印象？脑库分析记忆时又怎么会检测不出，然后误删？

【在记忆库中搜索陆潭初。】

脑库过了一会才回答：【无相关的搜索结果。】

这意味着他回收了未删除的那一个月记忆里也没有陆潭初。

……

江月没立马给脑库下指令，那个不通人情冰冷的数据女声等了他好久，等来一个不知所谓的安排。

他保留了今天和陆潭初有关的所有记忆，其他如常。

.

江承槐正和何双站在江月客房门口的长廊，那个奉命守在门外的侍卫正哆嗦着向他们汇报。

“……就是像这样，属、属下刚开始还以为听错了，贴在门上还是听见了……就是这种声音……里面、里面分明没有第二人啊……”

房外寂静无声的夜里只有风簌簌地吹过，院里那树碧桃在稀薄月光的照耀下枝干的影子显得狰狞，有几分可怖。

江月房内就在这样的情境下传出声音。

那声音如梦似幻，用词生涩，他们听不懂。

“情序托黎涉定……祉树……战彼超昨日捭纷之三识舞点漆……”

出口的声音明明是女声，不知道为何听着却不像常人能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发虚，带着模糊的磁性，每个字的语调语气却又生硬，简直不像是人。

那简直就像常会在逸事传说里描述的……似女似男的神性。

江承槐只穿着单衣就来了，冷风吹着他的发丝，钻进他的衣领、衣袖，他却一点不觉得冷似的，现在只余兴奋，眼中都闪着异样的光芒。

他重重拍着何双的背，狂笑一通。

他透过窗缝看着江月分明没有第二人的屋内。

“看啊何双，上天赐我的。大巫、降神，本王说他是贤俊吧。哈哈哈哈哈哈……本王才是天选之人，上天助我！哈哈哈哈……”

何双看他目光痴狂，顺从地垂头应是。

“殿下一直都是。”

.

第二天一早。

陆潭初抓了一把田上的土，在手里摩挲，看那些土粒慢慢从指缝散下去。

那个性情古怪的峻王殿下昨天说今天让他们从农学开始下手，结果一大早就真给他们扔了一块地，此时正在不远处对江月说些什么。

陆潭初捻了捻手里剩余的土粒，“太干，土有点硬。”

“杜昧让我给你带话。”

江照桂调整了一下头顶斗笠的角度，早晨的阳光还算温和，但直面太阳也还是得眯着眼睛，“他说你下次搞暧昧之前跟他先说一声，他好提前闭了狗眼。他工作需要，隔着跃仙你们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

江照桂板着脸说完这些，看向陆潭初，“所以你对我哥干什么了？”

“冤枉啊。”陆潭初笑，“我就说了几句话，逗逗他。还是你哥主动先跟我说他是同性恋的，你说他什么意思，帅气如我，他图谋不轨？”

江照桂神色意外了一下，但懒得对他的玩笑搭腔。

“别瞎闹了陆负责人，你现在是我哥的同事而已。”

她尾音拖着调子，透着几分调笑。

陆潭初依旧笑着不当回事，很短地哦了一声，然后严肃起来，“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个来源不明的云客消息查到了吗？”

“没有。”

陆潭初说的是昨天收到的那两条警告。

【不许带他回去。】

【你会彻底失去他。】

说到这个，江照桂皱起眉来，“说来奇怪，根本追踪不到发送源，就好像是凭空塞进你云客的一堆数据一样。不过从内容来看肯定是现代的人，可能用了某种技术手段？下次你再收到时我试试实时追踪。”

“也只能这样了。”

陆潭初视线又投向和峻王谈话的江月，莫名觉得他们此时此刻像接小孩放学，在校门□□换信息的同学家长，不自觉笑了一声。

人无聊时总会想起很多事，江照桂放空着放空着，忽然想起来那天夜里陆潭初忽然断掉的云客消息，趁这个机会逼问了一下。

“你那晚说我哥的脑库出声了，是怎么回事？”

陆潭初微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了自己听到的江月两个固定程序的事。

“我刚开始听到声音，还以为是江月突然醒来，发现了我拿云客和你联系，后来仔细听了内容才意识到是他的脑库。”

江照桂听他说完，总觉得哪里不对，低头想了半晌，恍然意识到，急忙说：

“你怎么会分……”

陆潭初撞了一下她的胳膊，江照桂堪堪止住话，转脸对着江月从容地叫了声：“哥。”

江月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

“没别人就不用喊哥了吧。”

喊得他怪不自在的。

江照桂表情不变，看着他，“我想习惯一下。”

然后顶着同一副表情又喊了一声哥。

江月也不再劝了，目光在陆潭初和江照桂两人身上扫了一下，“聊什么呢？”

陆潭初拿笑脸迎他，江月顿时感觉没好事，果然他说：“聊我是江专家发小的事呢。”

江照桂看了陆潭初一眼，眉梢一抬，声音轻轻在陆潭初身边飘过。

“哦——说了几句话，逗逗他。”

这话江月没听到，他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假装听不懂地皱眉，“什么发小？我不记得了。”

他心里还是没底的，耳后不明显地红起来，正面看来就耳尖一点粉。

江照桂又一句话在陆潭初耳边飘过。

“我哥撒谎时就这样。”

于是陆负责人装作自己慧眼如炬，笑意不减，“江专家真不会骗人。”

某个瞬间，江照桂忽然理解了杜昧，同时又想到了陆潭初这次还是没有提前跟杜昧打招呼。

她觉得自己也挺发光发热，为人民服务的，于是贱兮兮地跟杜昧发了条消息。

【昧哥】

【狗眼瞎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