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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第十二幕 索多玛的毁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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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科夫的常理之中,若是生而为吸血鬼那般可怖强大的生物,该个个都有这样的“理想”——将世间所有人全变成血奴,这不该是理所当然的吗?凡人掌权时尚如豺狗,哪怕尝到一丝血肉星子的味道,此生都会念想着更多,直到牙齿松懈、爪子折断为止。谁人不想做领主、国王与皇帝,谁人不想踩他人于脚下,谁人不想让他人尽是自己的奴隶?文人墨客称这是龌龊的野心,可他们一样称赞王权、豢养仆从;修士主教称这是邪恶的罪证,可他们也净收敛财富,受人参拜。

于是,安比奇亚信中的内容令血奴感到不解:为何安比奇亚也认为这是荒谬的癔病?莫不是她那蓬勃冰冷的野心下也尚存道德、尚存怜悯不成?

那尤比呢?

亚科夫感觉自己的脑子不清楚,清晨也热得发晕,只想冲到井边用井水浇脑袋。骑士在修道院的空地挥剑训练,直把自己搞到满背汗水、肌肉酸胀为止。他恍惚时,达乌德又钻到他身边,腰间华美的大马士革钢匕首炫耀地摇晃着。“大人,我问到的不多…”侍从鬼祟地小声说,“我从别的侍从那打听到,叶萨乌也有个称号,唤作‘谦逊者’的…”

谦逊者?亚科夫听到这称号就冷笑一声。“那人现在在哪?”他匀着气问,“还在蒙吉萨的修道院边上,没回圣殿山去?”

“大人,他没回圣殿山去,也是有理由的…”达乌德的声音越来越小,“桑乔大人不在了,照团规,您总要有个骑士兄弟作伴,二人一组才行。大团长正安排他过来和您组队的,所以他四处跟着您…”

这简直荒唐得叫人发笑,亚科夫愤恨地想。他的目光向圣乔治教堂边上移,冲那石头房顶上的十字架隐隐咒骂——那处又日复一日传来小孩的哭声。“舒梅尔找的奶妈不是来了吗?”他丢下长剑,狠狠将水囊的水灌进喉咙里,“孩子怎么还哭个没完?”

达乌德的黑眼珠溜溜地转,像在犹豫什么。亚科夫只瞥他一眼就知道他的心思。“你瞒我什么?”骑士一压低嗓音,就吓得侍从浑身战栗着立正,“上次你瞒我事情,是什么下场?”

“大人,我…我不瞒您,可您别让努克知道是我说的。”达乌德绷着嗓音说话,“努克告诉我,舒梅尔大人从前拿驴奶喂养那孩子…现在奶妈来了,孩子反而不爱吃人奶…”

耶稣基督啊!若是亚科夫真是个基督徒,他便要骂这一句出来了。“…这天杀的犹太佬,脑装浆糊的混账!”他支着膝盖想起身来,却又愤愤坐回去,面色沉痛地思忖些什么——达乌德胆怯地打量他的表情,搜肠刮肚翻出话来平息长官的怒火。“大、大人,其实,驴奶是好东西,小孩吃了没毛病。”侍从磕磕绊绊地说,“驴奶昂贵,普通人家还买不起呢。”

“你不明白,不是你说的这么回事。”亚科夫烦躁地扔下话,起身迈步。“从今天起,你替我去工地监工,我自己去雅法。”

“您要亲自去港口吗?”达乌德惊讶地跟了两步,“只接个人来,其实交给我也行的!”

“别问那么多。”骑士已走进屋檐下,声音远去,“听我的话,管你自己的事!”

“财政官”兼“法官”的“办公室”已被搬到圣乔治教堂的抄写室。亚科夫一脚迈进去,踩上一张脆生生的纸。他顺着那张纸向屋内看:地上堆满了杂乱的纸页,几乎没处下脚。上面要么是税法条例,要么是地契欠条,还有许多阿拉伯语的辞典批注。所有的字里行间都被画满了杂乱线条与扭曲图形,全不是从前那般惟妙惟肖的生动画作了——但至少那恼人的孩子不在这,取而代之的,一排秃头修士正伏在斜桌前弯着腰抄写东西。

舒梅尔在一张最大的桌前,整个人憔悴地埋进书籍本册中,一边写字一边摸餐盘里的面包吃。亚科夫发现,他竟不知何时已像修士一般需用手持镜看字了。那带把手的精巧玻璃玩意将阳光映来映去,将空气中飘舞的尘埃照得无处遁形。见同伴来了,舒梅尔从桌上爬起来,带他到房间中安静的角落,避开无关的人。

“你什么时候走?”舒梅尔眼下泛着乌青,“回来前记得跟骑士团借钱。”

一张羊皮纸被递着塞进亚科夫手里。骑士展开它定睛一瞧,上面写满了复杂又圆滑的措辞,在尤比的名字后跟着一串数字。“…一千银马克,”亚科夫掰着手指吃力地算数,“你写错了,一次借一千银马克,相当一万多金币。盖个新房子用不了这么多钱。”

可舒梅尔却叹着气摇头。“你要是想听,回来后我细细地算给你。”他手里的羽毛笔忘了放下,指头上净是墨水印子。“去纳布卢斯参加婚礼时送了一些,圣诞、新年与复活节时给教会又捐了一些;你的士兵每天要吃喝训练,满屋子里的抄写员也要工资,厩里的马匹和骆驼各个要铲粪吃草。堡垒年久失修,集市也被萨拉丁的军队砸了稀巴烂…你想知道我们从君士坦丁堡带来的钱还剩多少吗?”

越听下去,亚科夫的眉头和嘴角越牵出难看的褶皱。“不用了。”他只得无奈地卷了羊皮纸在手里,用绳重新打好结。“…只要我借来,你就全能办好?”

他的犹太朋友只摆着手推他出去。“既然给我做,就信任我罢。”舒梅尔悄声说,“你只想办法借来,一切都好说。”

亚科夫又向尤比的房间去——现在,别提那弹奏昂贵大琴的□□乐师,就连地上铺的羊毛地毯、炉中飘出的香雾、桌面摆着的精裱书都能惹他眼皮一跳一跳地生气。他脱了靴子,粗暴地掀开挡光用的厚帘,一阵浓重的水汽闷闷扑到他脸上。

尤比的脸从一尊大得出奇的木桶边上探出,在一众提着毛巾的奴隶身边回头瞧他。“你要去雅法了?”他半是委屈半是羡慕地说,“要是能带我去就好了!这什么都没有,无聊极了!”

“还是白天,你就泡起澡了?”亚科夫险些将手掌里的羊皮纸捏皱,“这木桶又是什么时候买回来的?”

“白天我没法出门!”尤比的手搭在桶边直直伸出来,黑色的尖指甲晃来晃去,“也不能一直等到新宅子的温泉池盖好才洗澡啊。”

“我还要去骑士团办事,城里的事忙得舒梅尔焦头烂额,可你只在这享乐。”亚科夫转头便作离开的模样,“看来这请求书也没必要给你过目。”

“你真讨厌,你专挑我休息的时候训我,好像你们自己夜里不休息一样!”尤比的脸被热水腾得通红,湿淋淋地从大桶里站起来,“你说我做不了这个,做不了那个,可我真的不做又嫌我闲着,净是我的毛病了!”

“那你这几日做什么了?”

“我和人论道读书,还忙着学阿拉伯语!”尤比硬梗着脖子,“我不光学听说,还学读写,很快就比你还懂怎么和撒拉逊人说话了!”

亚科夫感觉自己脸上所有的肌肉都酸痛地不知作什么表情。他不动声色地向桌边的烛火边瞥——尤比没和他说谎,那的确摆着一本从右向左读的,满是花哨弯钩文字的书。还没等他想出反驳的话,小城主已从桶中跨步出来,奴隶们手中所有的毛巾全一股脑迎了上去。

“要是你有空去耶路撒冷,帮我瞧瞧尤多西亚怎么样了。”吸血鬼整理着自己滴水的头发,“还有…帮我问问娜娅。要是尤多西亚过得还不错,她也该回来了。”

“一个女奴这样让你惦念?”亚科夫警惕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以为你早忘了。”

“她是我的第一个血奴啊!她不在,我处处难受,别人做活都没她熟练。”尤比甩甩手腕,“顺路的事,帮我问一句就好,你尽快回来。”

该怎么借到这笔钱?亚科夫思来想去,决定将自己手中最累赘的筹码甩开——他捉来的□□战俘们被他充作工人,为尤比的新房子修了四个月地基。而现在房胚已具雏形,剩下的精细活只能交给工匠,这些人便成了没用的饭桶。而若是将他们交给骑士团,最大的可能是被当作激怒萨拉丁的工具,在两军对垒时推到最前面割喉咙。亚科夫想,对□□而言,这也许更算作个有尊严的死法——最重要的,能作抵押换到骑士团的借款。

骑士熟练地将俘虏们个个用镣铐束了手,脚踝拴上沉重铁链,用绳索栓作一串。他又选了三位士兵跟随,牵马出了城门。

正值晚春五月,若是在其他美好的地方,此时正该挥洒着姹紫嫣红的生机,是最宜人的时节——可在圣地,气候正一天天干旱起来,少有的绿色正逐渐消失。队伍刚跋涉了没一会,沙尘便来了。

天上挂着轮橘红的、令人干渴的太阳,将晴空变成一片朦胧寂静的灰黄色。士兵们不得不用头巾蒙住自己与马匹的口鼻,免得浮在空中的沙子咽进去惹得牙碜;俘虏们的甲早被剥了,他们在马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沙地,渴得连祈祷的话也说不出来。亚科夫被热得汗水浸透里衣。他回头望去,圣乔治教堂上醒目的十字架已被霾遮住了,什么也找不见。好像他们在风舞得绸缎似的沙漠中被隔绝了——亚科夫莫名其妙地想起特兰西瓦尼亚山林中的大雪。那时和此时像极了,整个世界听不见一丝声音。

“大人,我们会迷路吗?”一个士兵紧张地问,“您认路吗?”

亚科夫下了马。他扯下头巾上绕着的麻绳,将所有马的嚼头也栓在一起,和俘虏们连着,像只蹩脚商队似的。“雅法很近,一会就到,用不着担心。”他说,“这条路我走过许多次。”

士兵们安心地相视一笑。“您真可靠,大人。”他们拍着胸口舒气,连□□坐骑也貌似不再烦躁,“有您在太好了。”

“我太渴了。”一个战俘又用阿拉伯语求他,“给我点水吧。”

亚科夫瞥了他一眼,将自己腰带上系着的水囊解下来拔开塞子,捏着那人的脸克制地灌进他嘴里。□□战俘像离水的鱼一般张圆了口,一滴甘露也不想漏下。“谢谢你,大人。”他呛着喉咙说,“真主会保佑你的。”

听到感激的骑士只听了这话就推开他,像被这夸赞灼伤了似的。“该接着走了。”亚科夫将水囊藏回披风下,“谁也不许再和我要水喝。”

队伍沿着千年前罗马人修建的官路行进,路上偶遇残檐断壁,碎裂的石碑被掩埋在改道干涸的河床中,被沙土盖得只露出一角。骑士数着这些标记引路,很快带领身后众人走出迷茫的戈壁,到遍布着农田与村舍的地方。沙尘太密太稠,他们直走到雅法城墙的墙根才清晰地瞧见它,若是抬起头,要很努力才能分辨塔楼上垂下的红十字长旗——这是一座由圣殿骑士团守卫的海滨重城。

亚科夫向南绕过城门,瞥了一眼海面。平日挤满朝圣者的熙攘大港在今日全蒙在尘雾中,叫军士们白日也需提着灯才能巡逻岸堤。“今天肯定没船能靠得了岸。”他回来告知士兵们,“我们进城去等几天。”

众人顺从他的安排,纷纷下马牵了自己的缰绳。亚科夫刚准备携人进城去,就瞧见另一队旅人正由一个眼熟的圣殿骑士带领着穿过沙尘,朝他们所在的耶路撒冷门来了——一个蒙着头巾的姑娘正向他这边快走。

“真巧,亚科夫大人,好久不见了!”尤多西亚的笑脸像太阳般耀眼又和煦,声音清脆得像风铃,“尤比乌斯大人也在这吗?”

“他没跟着来。”亚科夫说。

“哦,也是呢,尤比乌斯大人出门不大方便。”少女轻盈地在胸前画了十字,“请替我向他问好,我每日都为他的健康向主祈祷。”

亚科夫只敷衍着点头。他用粗糙的手解开蒙面头巾,沉着脸向少女身后的人影投去视线——娜娅正帮她从骆驼上取下行李,和一位卷着头巾的圣殿骑士交谈着什么。那圣殿骑士与他穿着别无二致的红十字白罩袍,有高大壮硕的身形,是个斯拉夫人,长着与他相似的、兄弟般的面孔。

见他望过来,那身影挥了挥手。

血奴僵硬地故作虔诚,右手按胸,向另一位血奴行见面礼。

“叶萨乌。”他说,“我记得你。”

“亚科夫,我的同袍兄弟。”叶萨乌见到他便笑了,长长的胡须盖在嘴唇上,“你的俘虏们都快渴死了,怎么不带他们往水井去?”

骑士粗糙的、晒得发红的手招起,为可怜人们指明城墙下水井的方向。亚科夫身后的战俘全挤上去,伸着手央求。他冷脸瞧着这一切,瞧圣人般的同袍扬起了瓢,送进每只拴着镣铐的手里。湿润的清泉在每片干裂的嘴唇间传递,将他们脸上灰蒙蒙的痛苦洗褪了一点。所有人都露出许久不见的、得偿所愿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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