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确定一个人对你是否上心，若是对你的事比你更上心，这算是确凿的证据吗？
明明是爱美第一天上工，可芳娘特地早起忙前忙后做准备，烧了热水，打扫完院子，天才蒙蒙亮，估摸着爱美快要醒来，又去热了几张前一晚舍不得吃完的烙饼。
爱美这会才揉着眼睛踱步到伙房，看着芳娘站在灶旁忙活，心里甜滋滋的，但开口第一句话便打趣道：“我怎么觉着你更像是要上工的人呢？”
芳娘给烙饼翻了个面，回头看向睡眼惺忪的人，笑着回应道：“那干脆我给辅助□□当辅助□□罢？”
爱美听见这话也彻底清醒了，扬起笑脸，说道：“要真能这样就好了，可以整天都见着你。”
眼前人的眼角还沾着眼屎，可即便是这副刚醒来时不经装束的邋遢模样，芳娘还是会因为她说想一整天都见着自己的话就心花怒放，不自觉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分泌物。
“爱美！爱美！”小富的声音打断了伙房里的温馨，“我给你带了刚煮好的番薯！”
“我去看看。”
爱美前脚跨出伙房，背后的芳娘就噘起嘴来，开始自己和自己争辩：
——他一来就急着出去！
——可来者都是客，倒也没理由怠慢客人……
——还让他看到了刚起床不加妆束的样子！
——不过也是来不及收拾了……
外头的交谈声还在不断传进芳娘的耳朵里：
“谢谢。”
“这批番薯香甜，好吃，我特地拿点过来给你尝尝，你一定要趁热吃。”
“谢谢。”
“我……我……我想送你去上工，可以吗？”
“我还没吃早饭呢。”
“那……我在这里等你吃完早饭，就送你去上工！”
这句话顿时在芳娘耳朵里嗡地一响，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更甚，只好用手里的锅铲砰砰乓乓地分割锅里热好的烙饼，发泄着她的不悦。
尽管小富觉着不大好意思，同芳娘打过招呼后便蹲坐在门口等爱美，但芳娘瞟见门口的背影，火气还在持续燃烧着，端出烙饼后直接坐下埋头吃了起来，匆匆几口吃下半个饼就捧起碗去洗，始终不说一句话，可手里的劲让所到之处都发出声响，昭示着挤满她内心的不满。
另一边厢的爱美正头疼着，不得不承认，她被如此情景所震慑，这还是头一回见识到从前凡事都温顺的芳娘发脾气，虽然她知道事出为何，可不懂如何开口，开口之后是先假装询问原因还是直接哄劝，才能化解这一场危机。
直到走在路上，芳娘说出见到小富后的第一句话时，更让爱美不知所措。
“爱美，往后我都来送你上工好不好？”小富得寸进尺地同爱美商量着。
“有心了，麻烦你多不好意思。”芳娘的声音冷冷地传出，吓得旁边的爱美一哆嗦，却碍于小富在场，脑筋在这会儿也转得慢，只能任由芳娘生气去了。
可小富没等到爱美的回应继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爱美，你上工的学校远吗？”
“不远，就在镇上。”爱美客气地回话，但心思全放在了旁边的芳娘身上。
“爱美，你可真厉害，不单识字还找着学校的事儿。”
“只是辅助□□罢了。”爱美余光中的芳娘已经快步走到了前头。
“我不懂什么辅助不辅助的，总之就是厉害！”
芳娘走在前头的步伐越来越快，爱美只好对小富笑了一下，便撇下他加紧追了上去。
爱美贴着芳娘，小声快说道：“昨天回家路上见到他，他看我高兴问了我，我也就说了，但不知道他今天会过来，要早知道我肯定拉你更早出门躲开他！”
“嗯。”嘴上没有多余的话，但放慢的步伐让爱美知道她的内心舒畅了不少，爱美深呼吸一口，试图挽上她的手，继续哄她开心。
“爱美，”小富紧跟着赶了上来，凑到爱美身边又开始说话，“你有空教我识字呗。”
小富一出现，才刚碰上手臂的爱美就被比方才更生气的人绕开了，那人还加快了步伐往前赶。
幸好学校就在不远处了，爱美仿佛盼来了救星，同两人说道：“前面就是我上工的学校了，你们先回吧，今天谢谢你们。”
芳娘本想支开小富再陪爱美走一段，却又被小富抢着答应：“好，那我和芳娘先回了，你上工好好干！”
“我在镇上还有别的事，你先回吧。”芳娘挤出友善的言行打发小富，而爱美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感觉芳娘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冲她发脾气，她只能祈祷小富识相点别再招惹芳娘。
“没事，我同你一齐，若是要买菜，我帮你提，你是爱美姐姐，我没理由抛下你不管不顾的，这不礼貌。”
芳娘瞥了爱美一眼，她屏着气从表情到身体都僵硬的样子让芳娘不忍心再和小富对峙，只好妥协点头同意。
怎料小富一直向芳娘探听爱美的事，她这一路攒了一肚子气，到家后直接坐在院子里继续生闷气，越是回想早上的情形越烦躁，最后干脆回房睡去。
直到爱美收工到家，听不见芳娘如往常做事的声响，到伙房掀开锅盖也只见着几块早上剩的被芳娘用锅铲切开的烙饼，进房间才发现了连睡着也皱着眉头气鼓鼓的人。
爱美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一会，那人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只好叹了口气又转身出去。
“芳娘，吃饭了。”爱美准备好晚饭在房门口思忖许久，才决定进去唤醒还在生闷气的人。
人是醒了，可却像魂游，坐在饭桌前一下接一下地戳着空碗，爱美怯怯地给她夹了一口菜，可菜到了碗里依旧被一视同仁，菜被戳烂了也不见入口。
“在学校上工真的比从前在茶楼当小二轻松不少，”爱美特地选了芳娘最关心的自己的事自觉汇报，“今儿带我那老师说我第一天上工，光是安排我到处走动走动，听了别的老师几堂课而已。”
“嗯。”芳娘依旧兴致不高，但好歹低头吃进了方才被戳烂的菜叶。
坐在对面的爱美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更能吸引芳娘注意力的方法，也开始闷闷不乐起来，但在咽下几口地瓜后又有了新主意，设想一番到发笑，却不急着开声。
只是芳娘看着她痴笑的样子，以为她是想起了小富同她说过的什么话，于是一心想逃离这间房子，却在起身慌忙之际把凳子带倒，又慌乱地扶起凳子，略带狼狈地快步往外走。
“诶，芳娘，你吃饱了吗？”
“饱了！”
芳娘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话就跨过门槛出去了，爱美挠了几下额角，决定跟过去。
但她开口第一句却是：“芳娘，你……是不是八月来到我们家的？”
芳娘回头狐疑地看着爱美，实在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不懂她话语的用意。
“今儿我听一堂课，讲到洋数字‘8’躺下来便是无限符号，无穷大的意思，所以……”爱美看着芳娘认真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翕动的嘴唇，料到这回她是有意搭话，于是更放心说下去，“你的生辰就定在八月八好不好？两个洋数字‘8’，两个无限，代表咱俩也有无限的未来，寓意好，你觉得怎么样？”
芳娘愣住，眨过几下眼睛后转过身去，爱美以为她还在怄气，正思索另觅方法的时候，听到了吸鼻子的声响。
其实芳娘背对着爱美只是为了暂时处理回忆翻涌的一刻，她想起了那个从小被叫作三妹和范女的自己，十多年前到黄家后，小爱美才给她起了名字，让她面对别人问起名字时不再难为情和自卑，让她从此成为一个有名字的人，十多年后的今天，爱美再为她定下了生辰，让从小就羡慕别人庆贺生辰的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生辰，即便往后不会大设宴席庆贺，也算是有了每一年里属于自己的最特别的日子。
可不清楚这层层心思的爱美终于忍不住，动身走到她面前去想问清这一连串脾气的缘由，却被芳娘一把搂紧。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我是哪一天来到这个世上的……”
“那咱们明年一定得好好过八月八的生辰。”
生闷气的理由早已被更重要的事覆盖，芳娘把头埋在爱美的颈窝，糅杂了这些年来复杂却又单纯的情感，肆意落泪，而爱美逐渐懂得每一滴沾到自己皮肤上的泪水的含义，没有再执意探求这场脾气从何而来又该如何散去，只是静静抱着她，感受着她的每一下啜泣。
名字、生辰，可谓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最基本的证明，却都由爱美一一为她定下，她的生命好像因此才开始有了记载，她好像这才迎来了自己真正的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