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春天里，最清楚村口那丛野花里每一批花期的人，大概就数芳娘了。只要她到镇上赶集，回来一定会在村口驻足，从新开的花里挑选出能送到黄家小姐手里的幸运儿，没什么要紧事或者回来得早的时候就会找那棵固定的大树，在对着村口的另一边坐下，尽量用以往没试过的排列组合编成花环，若是遇上夫人提前交代和哪位佣人搭配干活就直接随手捆成花束，反正无论哪种方式，爱美只要看见花便开心了。
有些时候爱美放学回来得早，就爱钻进伙房看芳娘和南姐做饭，给芳娘讲从学堂回来一路上遇见的花花草草，这时芳娘就会略带自责说“可惜我去不到那些地方，没办法摘下来给你编花环”，但爱美也会用她稚嫩却又有用的方式安慰，习惯歪着头说出“可我还是觉得村口的花比较好看”，而一旁的南姐每回听到这里，也总感叹小姐和芳娘的关系真好。
其实在爱美刚开始到访伙房的时候，南姐因为要和小姐共处一室，尊卑观念让她总觉得不大自在，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赶走小姐，只懂边用耳朵听着她们的一言一语，边一个劲地埋头做事。后来芳娘注意到了这么个情况，和她独处时才像当初她引导自己一样，不停给她灌输说小姐和其他人不一样，小姐实际是个好相处的人，诸如此类的话。但也是要随着爱美出现在伙房的次数多了，南姐观察久了，才稍微恢复了一部分的性子去搭话。
到夏天昼长夜短，爱美更是和爹娘以闻鸡起舞为借口每天早起陪着她们准备早饭，头几天芳娘还苦口婆心劝她回屋去睡，不然在学堂的时候打瞌睡被先生抓到可不好，奈何爱美的性子本来就犟，起初还开声顶嘴赖着不走，但芳娘再继续唠叨，她也就毫不客气地当场直接跟她急眼，吓得人家南姐头都不敢抬，芳娘没办法，索性不管这事了，小孩爱来便来罢，她思索着等哪天腻了，不用自己劝也觉着没意思就该睡觉去了。
可爱美这小孩就是不走寻常路，每天准点到伙房报到虽然逐渐失了新鲜感的乐子，但她为了消遣这些无聊的时间，擅自演起先生的身份，一本正经地说要教芳娘识字算数，把在学堂学到的自己觉得有用的东西都传授给芳娘。
她还是像之前说要教芳娘写自己的名字那样，用草木灰和柴火的树枝当教具，在每天早晨生米煮成粥的时间里，教芳娘划出一个又一个新的文字，偶尔南姐也会凑过来记认几个字，不过芳娘总能学得很快，往往在南姐还记不住上一个字的大概形状的时候，她便记得每个字一笔一划的组成，当然可能也有爱美一直在旁鼓励的原因，她便像是藏着一股学习的狠劲儿，怎么也使不完。
“我觉得你可以跟我一同上学堂去了。”
“夸张。”
“我说真的！芳娘，你比我哥还要学得快，如果你同我们一起上学堂，用不了多久就能比我们厉害！”爱美骄傲地说出这个假设性的结论。
“这话可千万不能让老爷和夫人听见，比自己的丈夫厉害，这可是要挨批的。”
“可你就是比黄富贵厉害！怎么还不给说了？”
“啧，”芳娘露出嗔怪的眼神，“爱美，先生有没有教你，女子无才便是德？”
“先生才没教过这些咧，我们学的是德先生赛先生的知识，才没有这些胡说八道的玩意。”爱美反倒是一脸不屑。
“那我现在教你，我是不可以比你大哥厉害的，好了，既然你说我学得快，将赶上你们，我不学便是了，你以后也不用早起来教我这些了，我不学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爱美一听自己每天抵抗着困意早起陪芳娘做饭，还兴致勃勃地当先生教她新学识，更是日渐因为她装下了更多新世界的事物而开心，却在此时被她说成是“算不上什么大事”，怒气自然就这样冒了上头，爱美干瞪着芳娘几秒，一句话没说就跑了出去，留下芳娘和南姐在伙房里大眼瞪小眼地苦想了好一会原因，连粥都差点煮糊掉。
但爱美生气的事，也仅仅有上午准备早饭那一点时间去惦记着，等收拾完早饭残羹后又得和另一位佣人背着两筐衣服到河边洗去了。到了下午，芳娘听了夫人的指令，顶着烈日和葛女学习修剪后院的一些花草，但由于先前还处在浇水阶段，一下子接触要难上好几倍的修剪，肯定需要耗费点时间才能熟练。
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没有任何遮掩，加上总是没办法掌握技巧，葛女也没耐心多教几遍，只是当了撒手掌柜，让她自己多尝试，芳娘心里多少也爬上了几分烦躁，却又是开始怪责自己笨手笨脚地学不会，郁结一肚子气。
巧就巧在这时爱美手里拿着刚在大门外买的冰棍，她想让芳娘尝鲜但同时又提醒自己还在生气，不过还是别扭地走两步退一步，出现在了后院。
芳娘一直背对着爱美的方向，努力保持耐心在较劲，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爱美；反倒是在树荫下乘凉了好一会的葛女倏地拿起工具跑到芳娘身边，转性了一样好声好气地给芳娘示范技巧。
芳娘狐疑地转过头盯着葛女欲言又止：“你……”
“芳娘！”其实爱美刚到后院就看到了被暴晒着的芳娘和另一边在阴凉处的葛女，知道芳娘又被人欺负但不敢言，生气的矛头一下子就转移到了葛女身上，一心只想给芳娘出气。
“小姐，你来了。”
芳娘和葛女同时顺着叫声回过头，只是葛女脸上挂满了谄媚去回应小姐那句不是叫自己的话，而芳娘还是维持着在太阳底下皱着眉头的样子，不知道说什么，但又感觉到原本的烦躁已经在慢慢挥发。
“葛女，我看这里也没剩多少活，你自己能不能完成？”
“小姐，这样着实是有点……”
还没等葛女完全反驳，爱美打断：“平时爹跟我说你把后院打理得好，依我看这些对你来说都没问题的，所以我今天要跟你借走芳娘，同意吗？”
“是，小姐……”葛女只能低声下气地答应。
爱美得逞了。
“芳娘，快随我来。”爱美还没等芳娘反应过来，就把她扯到了葛女原先偷懒乘凉的树下，“快尝尝。”
“这是……”
“冰棍！快尝尝，待会融了，”爱美直接把冰棍往芳娘嘴边送，笑得眼睛比在太阳底下还要睁不开的样子，同时也不忘叮嘱，“小口点吃，爹说大热天吃冰要悠着吃，不然肚子疼。”
芳娘带着好奇又小心地咬了一小口，毫无准备地被冰得哆嗦了一下，龇牙咧嘴的。
“如何？”
“好东西！一下子就凉快了不少。”芳娘语气里透露着惊喜。
爱美对此十分满意，毕竟这是自己决定要来后院找芳娘的时候就预想的结果，总算有一件事如愿以偿了。
“你拿着吃，我手好累。”
爱美找了个借口把冰棍全留给了芳娘，芳娘也为了避免消气的小孩再生气，赶快接了过来。
两个人背靠着大树，芳娘一口一口地吃着从未尝过的叫作冰棍的东西，爱美听着树上的蝉鸣，偶尔看向芳娘，像是在监督她进食，但又还是安安静静地，和很多时候半夜的庭院吹风一样。
“芳娘，你真的要当我的嫂嫂吗？”爱美突然开口说话。
“我到这里的原因本就是要给你当嫂嫂的。”芳娘回答得是这样地理所当然。
“你喜欢黄富贵吗？”爱美起身蹲到芳娘面前，有种逼问的感觉。
“直接叫哥哥的名字不好，”芳娘还是把规矩放在前头，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夫人常说我们做女人的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最重要的还是规矩，听命当了哪个男人的媳妇，就得守规矩，做好本分，照顾好丈夫和婆家。”
“规矩也可以改成不是规矩的，不是吗？”
芳娘笑了笑，说：“所以说呀，你就还是小孩，不懂规矩。”
“我才不是小孩！小时候跟着爹娘看过那么多事情，也有去上学堂，见识可多了！”
“见识多，但还是不懂规矩喔。”
“是你不懂！不懂‘规矩也可以改成不是规矩’！”
“等你再长大点就懂了。”还是同一句话。
双方都不愿承认是自己不懂，但其实爱美说得对，有些时候，自古以来的规矩未必不可以改，况且规矩有时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尤其是在爱和生命面前。只是，芳娘要到好多年之后才敢去不懂规矩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