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有山风袭来,卷起枯黄的落叶,也带来阵阵凉意。
云蓁在暖和的马车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只因车帘外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按说以沈今鹤的身手,那些山匪根本不可能撑得过三招的,怎这么久了还未结束恶战?
云蓁想掀开帘子一探究竟,可雪绒死死压着帘角,“殿下别瞧,”雪绒并不想让她目睹血腥的场面。
直到某个钦吾卫惊呼一声,云蓁才不顾雪绒阻拦掀起门帘躬身探出头来。
此前嚣张跋扈的山匪们已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中,打了胜仗的钦吾卫们却眉头紧蹙,个个面色凝重地盯着沈今鹤。他脚边躺着山匪头子的尸身,身侧站着眉头扭成麻花的顺安。
云蓁觉着不对劲,却又看不出哪儿不对。
“干爹!你受伤了?!”顺安一声惊叫惹得云蓁瞳孔一颤。
沈今鹤……会受伤?
会被山匪弄伤?
震惊之中,云蓁跃下马车,绣鞋踏过血泊也浑然不觉。
她几步跑至沈今鹤跟前,才见他手臂处一道寸长的裂口,血液将玄色衣袍浸得更深了些。
“殿下还病着,怎能让她见这种场面?”沈今鹤突然转头,目光越过她直刺向追来的雪绒。
那声音比山风更冷三分。
雪绒赶忙赔罪:“是是是,奴婢的错,”她搀扶着云蓁,“殿下,咱还是回去吧。”
云蓁知道沈今鹤在顾虑什么,任由雪绒搀回马车,却在帘落瞬间低声道:“叫他来见我。”
她眉头锁得都快赶上顺安了。
沈今鹤掀帘而入时,云蓁正将药匣重重搁在案上,见他僵立不动,她挑眉道:“怎么?臀上也受伤了?”
他深吸一口气,“堂堂长公主怎这般……口无遮拦……”
她摆摆手,并不在意,“坐吧,本宫见血还见得少吗?何惧你将血染了软席?”
说话间,她已从药匣里取出一卷束伤巾和一只青瓷药瓶,指尖拨开瓶塞的瞬间,清苦的药味顿时在车厢内弥漫开来。
见他仍绷着身子,她勾了勾唇,“怕本宫下毒?”
他未答,默默前倾,将受伤的手臂挨了过去。
云蓁眉尖一蹙,指尖轻点他染血的衣袖,“沈掌印不脱衣裳,本宫如何包扎?”
沈今鹤猛地抬头,云蓁便生出故意戏弄他的心思,“你是想让本宫帮你脱吗?”
他的喉结在修长的颈线上微微一滚,他像是想逃离何物似的,倏然起身,却被一道清脆却略带威仪的声音制止:“老实待着。”
见他绷紧了肩背,云蓁这才敛了戏谑之色,一本正经道:“此番你是为护本宫受的伤,本宫若视若无睹,岂不是太狠心了?你也曾为本宫包扎过,今日本宫便报了这恩情吧。”
沈今鹤闻言又坐了下来,不料她又低声道:“本宫的眼睛规矩得很,你不必羞。”
他再也忍不住,开口道:“殿下也就仗着此刻马车上仅你我二人才敢这样说吧。”
见她一副无畏的样子,他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臣是怕殿下羞。”
云蓁嘴角一扯,便见他抬手将一侧衣襟自肩头褪下。
玄色蟒袍半敞,他上身一半的肌肤就这么袒露在云蓁面前。
虬结的筋脉在皮肤下若隐若现,肩臂的肌肉如山峦起伏,尽管她不是没有看过男人的身子,但确实没见过这般好的身子。纵使他是个不被世人看作男人的太监,却比陆见舟那样清瘦的文臣更显男儿本色。
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云蓁有一瞬真觉着羞,慌忙别开眼去,又怕被他瞧见笑话她,她又赶紧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强忍着心里的不自在为他上药。
他手臂上不止今日这一道伤,那些陈年旧伤已褪去狰狞血色,只留下一道道褐色痕迹,让人看了不禁生出几分心疼。
云蓁想表关心的话刚到嘴边,就想起了他是替圣上办事才受的伤,便又将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那点刚涌上心尖的疼惜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反倒觉着他咎由自取罢了。
此刻两人离得极近,她目光不经意掠过他修长的颈线,忽地一怔:“本宫原以为......沈掌印是幼年入宫的。”
他见云蓁的视线落在他的喉间,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被处宫刑的年纪越小,男儿特征便越不明显。他以为她还要往下问,却等了片刻也未听见她开口。
男子进宫为宦不外乎几种缘由,其一,贫困所迫,曾听闻穷村为了几石救命粮,送十余童阉的悲闻;其二,罪罚代刑,这样的惩戒比死刑更折磨人。
当然,还有一种缘由:且不说别的宦官如何,就说这钦吾卫,尤其是钦吾监掌印,那可是个香饽饽,得圣上宠信,位高权重,是多少京城官者都比不上的。出于这样的权力诱惑,便会有自愿净身之人。
而眼前这位钦吾监掌印,蟒袍玉带,执掌诏狱,便是六部堂官见了他也得躬身称一声“掌印”,官职再低些的,甚至要尊称他一句“大人”。
这样的人,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才进了宫。
但无论哪一种,云蓁都不想问,若是前两种缘由,问了便是又叫他想起曾经的苦难,若是出于最后一种缘由,只怕问了会让云蓁将刚为他缠好的束伤巾全给拆了。
故而她不再多言,不想他却给她抛来了疑问——
“太医说殿下脉象错乱……不知殿下用了何种方法?”
云蓁指尖一顿,面上却平静如水。
她将青瓷药瓶收回药匣里,没好气地说:“替圣上试探?”
他哑然失笑,看来她还记着呢。
“臣只是好奇罢了。”
“求知当有度,明哲贵保身,”她白了他一眼,“本宫不多问你的事,你也别多管本宫的事。”
他揉了揉眉心,她啊,真是比他从前审的那些人还要难对付。
“包扎好了,你让队伍启程吧。”
他点点头,正要下马车,却又听身后传来一句——
“等今夜到了客栈,本宫给你上十盘酱肉包子,你别为了今晨那点气,又骑马去了。”
见沈今鹤缓缓回眸,她又补充道:“本宫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本宫苛待受伤之人。”
他摇摇头,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她竟以为他在气她没给他吃包子……
“臣去去就回。”此刻他已不似今晨那般眉头紧锁。
就在沈今鹤掀开车帘的瞬间,马匹突然昂首发出一声凄厉长嘶,云蓁尚未来得及抓住厢壁,车厢便随马匹往前疾驰而去,案上的玉壶跌落,裙摆顿时洇开一片深色,若不是宫鞋厚底护着,只怕脚上足早已烫出燎泡。
车轮碾过乱石的瞬间,云蓁狠狠地被甩在厢壁上,她不禁惊叫一声,沈今鹤忙过来箍住她腰肢,两人在檀木案几上撞出一声闷响。
帘子随之颤动,透出了窗外之景,却因速度之快,窗外景物已模糊成色块。这条道并不宽敞,故而不断有树枝抽打车壁的声响。
沈今鹤用脊背抵住疯狂晃动的厢板,将云蓁死死护在怀中,她发饰上的流苏缠上他腰间玉带。
“殿下可受伤了?”他急切道。
云蓁忙回应:“无碍。”
得了她的回应,沈今鹤才又探出车厢去应对突然受惊的马。
他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上。烈马嘶鸣,四蹄如飞,他只能靠在他手心中已勒出痕迹的缰绳来保持平衡。
两侧风声呼啸,沈今鹤眸色一沉,反手抽出绣春刀划向两侧车辕的扣绳。力道极稳,既未直接割断,又让绳索逐渐崩裂,以保车厢不至倾翻。
待扣绳几近断裂,他猛然回头冲车厢喊了句“抓紧窗沿!”
话音刚落,他借力腾身而起,足尖在马背上一点,凌空翻跃。
同一刹那,绳索彻底崩断,马匹终与车厢分离,倾斜的车厢因着惯性尚未停下。沈今鹤稳稳落在驭座之上,手中绣春刀狠狠刺入地面,刀锋与砂石剧烈摩擦,火星迸溅,车厢在刺耳声响中滑出数丈,终是轰然停住。
身后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喊声渐近,沈今鹤并未理会,而是一把掀开车帘俯身而入。
云蓁的手仍死死扣住窗沿,指节泛白,也因这一把力气,未曾伤得分毫。于是在对上沈今鹤的双眸时,她便先他一步开了口:“本宫没事,你……你可有受伤?”
沈今鹤摇摇头,悄然松了口气。
“殿下!”“干爹!”雪绒与顺安焦灼的呼声自帘外传来。
沈今鹤直起腰,云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她压低嗓音,语速极快:“人前本宫须得装疯卖傻,许多话不便明言。蔺大人必会彻查马匹受惊一事,你设法拦下。”
他眸光一锐,“此事蹊跷,单单是殿下的马匹受了惊,定是人为,所以殿下是知晓此人是谁了?”
“这些人里,除了你受命杀本宫,你觉得还有谁?”云蓁冷笑,“太后派来的那宫人出手了,你虽得圣上信任,但太后似乎不全信你。”
“殿下何不借此机会除之?”
“无论她是趁机在马身上动了手脚,还是在饲料里加了料,本宫都不在乎。”
她松开他的手腕,“此人折了,自有后来者。太后既铁了心要本宫的命,与其应对新人,不如留着这枚明棋,她既要看戏,本宫演给她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