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一袭灰布长衫缓缓行来。
那人身形清瘦,肩头斜挎着一个半旧的药箱,箱角铜扣已经泛出青绿,却擦拭得干干净净。腰间挂着一只铜制酒壶,壶身斑驳,隐约可见几道深深的划痕。
他的脚步很轻,踩在石阶上,几乎听不见声响。
此人踏入审案厅,步履散漫,俨然将庄严肃穆的公堂当作了街边的茶馆酒肆,毫无拘束之感。
云蓁的目光细细扫过眼前之人,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
她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此人周身散发着江湖的潇洒之气,难不成他就是与她做交易的那个不曾谋面的江湖中人?
蔺聿皱了皱眉,显然对此人的态度颇为不满,大理寺右寺丞几步跨上高台,俯身在蔺聿耳边低语了几句。
右寺丞话音刚落,蔺聿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目光渐转,竟对那人流露出几分尊重。
蔺聿起身同那人微微颔首,声音清朗而温和:“原来阁下就是悬壶济世的穆医师,久仰大名……”
医师?
云蓁心中暗自思忖,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此人身上。
这人嘴角微微扬起,略微收起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抬手朝着蔺聿的方向轻轻一揖。
蔺聿问道:“不知阁下方才所言何意?”
此人将目光从高台处转移至云蓁身上,“不知殿下可还记得,您曾不慎被府上的毒蛇咬伤,丫鬟出府寻医,恰巧在下途经贵府门前,给了她一颗毒丸,此丸先以毒攻毒之法,暂时压制了殿□□内的蛇毒蔓延。待毒性稍缓,再服下寒毒解药,方使殿下转危为安,得以保全性命。”
两人目光交汇,云蓁神色未变,嘴角带笑地听着他编故事。
这假故事倒也不失为一个理由,于是云蓁起身以表谢意,算是顺了他这番假话。
“那日雪绒所提之人竟是穆医师,您的大恩大德,本宫没齿难忘。”
蔺聿接了话:“原来是这样,穆医师今日是专程来为长公主殿下作证的?”
“作证?”此人挠了挠头,“大人,在下乃一介江湖草莽,向来不问朝堂之事。只是听闻长公主殿下在此,特此恳请衙役引见。”
蔺聿眼中疑虑未减,“穆医师所为何事?”
此人脸涨得通红,嘴唇嗫嚅着,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云蓁配合道:“穆医师但说无妨。”
他清了清嗓子,对云蓁道:“殿下,不是在下小气,实在是那颗毒丸来之不易。人在江湖飘,必须得自保,这类能以毒攻毒的毒丸,正是保命的利器。在下费尽心思、耗费钱财,才从那位抠门的毒师手中求得一颗,还未曾捂热,便用来救您了,您看……”
他眨巴着眼睛,期望地看着云蓁。
此人来路不明,云蓁却不觉得他有恶意,总觉得他是刻意来帮她解释那颗毒丸的来路的,虽不解其中缘由,但在大理寺众官员面前,她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本宫出门走得急,身上没带银钱,这支簪子价值不菲,穆医师可拿去典当。”
云蓁一边说着,一边从发髻下取下一支通体白玉雕琢的簪子。
他欢喜地接过簪子,同云蓁和蔺聿道了别就要离去,云蓁出声唤住他——
“穆医师留步,本宫还有些疑惑,望你解答。”
随后,她转身看向蔺聿,在他问出那问题之前,她先开了口:“本宫将那男子带入府中不为别的,为的是问出究竟是何人指使那三十个面首来坏本宫名声。”
蔺聿听闻此事时也很诧异,且不说他素来没信过京城里传出的各种谣言,就是信了她当真如传言那般不堪,也断然不信她会效仿刘宋山阴公主那般放荡不羁的行径。
初问之下,手底下的人告知他那些男子亲口说是令国公让他们来的。
蔺聿听罢,当即冷哼一声,人家令国公已远离朝堂是非多年,却仍不时被人当作棋子利用,真是可叹可悲。
“殿下问出是何人指使了么?”
“正是大理寺中一位大人。”
蔺聿一愣,“请殿下明示。”
“今日怎不见大理寺左寺丞?”云蓁故作惊讶地环视审案厅一圈,“是他轮值休沐,还是他心虚不敢来见本宫?”
云蓁语毕,蔺聿心中猛然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被怒火所取代,整个面容紧绷,向云蓁确认道:“殿下是说,是傅大人指使的?”
“蔺大人只需派人前往他府上一探,便知分晓。”
世间之事,但凡做过,必有痕迹可循。
尤其是替冷宫里的女儿报仇心切的父亲,断然不会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若无权高者授意,区区一个五品大理寺左寺丞,岂敢搬出刘宋旧事来诋毁当朝长公主?
那下毒的污名,恐怕也是高位者授意他泼来的脏水罢了。
既有高位者撑腰,他行事自然胆大妄为,这人呐,一旦有了倚仗,便如同吞下了熊心豹子胆,行事不再谨小慎微,稍不留神便会留下蛛丝马迹。
不一会功夫,大理寺左寺丞傅文就来了。
一开始傅文并不打算承认是他指使了三十个男人来长公主府闹事,蔺聿差了人把他府邸翻了个底朝天,证据摆在面前,他才不得不认。
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云蓁不屑于看他一眼。
“傅氏禁足冷宫是她咎由自取,与本宫何干?本宫还没治你教女无方之罪,你倒还怨起本宫来了。”
云蓁的目光始终盯着前方,却有不尽的威仪铺天盖地朝傅文而去。
“为了陷害本宫,不惜下毒害人,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毒?”傅文长袖一扬,“是我找了那些男子过来以解我心头之恨,但我可没下毒,这莫须有的罪,我不认!”
他又继续道:“那男子进长公主府前还好好的,刚出府就中了毒,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不是殿下做的还能是我做的?”
云蓁和傅文各执一词,蔺聿只好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穆医师身上。
“穆医师,服下此毒多久毒发?”
“弹指一挥间。”
傅文冷笑道:“这与我无关了吧?”
蔺聿又问道:“除了口服,可还有别的法子能中此毒?”
穆医师摩挲着下巴,思考片刻后,道:“将毒丸碾碎吸入鼻腔亦可导致中毒,只不过毒发时间要晚些。”
云蓁问:“大概多久?”
“半柱香时间。”
“那便是了,他从进府到离府,约莫也就半柱香。”
云蓁看向穆医师,“穆医师,本宫若没记错,捏过毒丸的手指会留有暗色痕迹?”
穆医师笑道:“殿下好记性!那痕迹至少十二时辰后方可洗净。”
“当时本宫唤他入府,府前人头攒动,或许正是有人趁这混乱之机,悄然将毒粉靠近了那男子……那么下毒之人手上定会留下痕迹。”
云蓁语毕,堂内鸦雀无声,众人皆若有所思。
云蓁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傅文身上,只见他眉间倏然掠过一丝愁绪,眼珠微微转动,八成在想接下来的应对之法。
蔺聿率先打破沉寂,“殿下,傅大人,下毒之人尚未确定,只能委屈您二位今夜留宿大理寺了。”
傅文急忙道:“蔺大人,下毒之事当真与下官无关啊!”
蔺聿淡淡道:“就算下毒之事与傅大人无关,你这番行径亦有辱皇室名声,此案尘埃落定前,傅大人不可离开大理寺半步。”
蔺聿朝堂外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便将云蓁和傅大人带了下去,堂上只留有蔺聿和大理寺右寺丞二人。
右寺丞面露难色,“蔺大人,当时长公主府前人流众多,这要是挨个查下去,十二个时辰过了也难以查出真凶,届时毒粉的痕迹一无,我等更如大海捞针啊。”
蔺聿并无似右寺丞这般担忧,他眉宇间透着沉稳,手中卷宗轻翻,“只管派人盯紧傅府的人即可,尤其是傅二小姐。”
“是。”
·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穆庭之在林间缓步而行,步履轻盈,脚下的枯枝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手中酒壶不时被他举起,仰头间,清冽的酒液顺着喉间滑下,带着几分恣意与洒脱。
夜风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下一瞬,穆庭之心头一紧,这风声不对——
太轻,太快,像是有人踏着树梢而来。
他猛地转身,袖中已经扣住了一包毒粉。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骤然逼近,穆庭之扬手撒出毒粉,白色的粉末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透过月光,穆庭之看清了那人。
那人脸上蒙着一方锦帕,今日未穿那身他看不惯的蟒袍,而是着一袭绛紫色锦袍。
穆庭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懊恼,这家伙对他了如指掌,他袖中所藏的毒粉从未对这家伙奏效过,今日又白白浪费了一包。
他索性摆摆手,懒洋洋地倚靠在树干上,双臂环抱,愤愤道:“我不都按你的吩咐去了趟大理寺了吗?掌印大人还有何指示?”
沈今鹤抬手拂去脸上的锦帕,他面色阴沉,嘴角下压,那双狐狸眼在月光清辉下愈加冷冽。
“你还未回答我,为何将蚀骨丸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