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轻辞的声音更低了,说出的话振聋发聩:“整整十年,三千多个日夜,我知道你是怎么过得,我踏过你走的每一步路,听见你说的每一句话,也知道你见过的每一个人,但我困在漆黑的棺材里,不能动不能言,那种滋味真不好受,连走尸都不如。”
“你……你有意识!”卓云惊得跳起来,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居然是真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事情都过去了,告诉你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是有了前车之鉴,你我别再重蹈覆辙,什么信守承诺什么不死树,都不如你的性命重要。”
卓云听完这话差点掉下眼泪,他心潮澎湃,良久才故作轻松地说:“你放心,打不过就跑,我不会真的拼命。”
“那就好,我……”楚轻辞亲昵地靠过去,他的话还没说完。
卓云听到背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就在几丈之外,似乎有什么人什么东西悄然靠近。他喝了一声“是谁”,侧过去挡在前面,云彩冲出剑鞘杀气腾腾地飞出去,兵器相撞铿锵有声,随即听到一声闷哼。
潇潇的声音传过来,她急切地叫道:“卓叔叔,是我们!”
卓云没有立刻收手,而是凌空点亮一团火,借着亮光仔细看,果然是潇潇和徐放鹤。那徐放鹤连退几步,双手握刀,额角青筋凸起,眼看挡不住云彩的奇袭。
“怎么折回来了?”卓云收了剑,不悦地质问两人:“不是让你们回驿站吗?”
徐放鹤有些怕了,潇潇说:“邪祟当前,我们怎么能置身事外呢?再说了,万一扬善堂的人追到驿站,没有卓叔叔护着,我们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留下来彼此照应。”
“什么彼此照应,明明是两个累赘。”楚轻辞揶揄他们,又同情地看向卓云:“可怜你要看顾三个累赘。”
徐放鹤忙道:“楚前辈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成为累赘。”
楚轻辞不听他辩解,一针见血地说:“她么,或许还有点用,而你反应又慢心眼又少胆子又小,无疑和我一样是累赘。”
徐放鹤本来很难过,听楚轻辞自称也是累赘,心里又好受了些。
“来了就留下吧,现在回去也不安全。”眼看已近子时,卓云只好妥协:“刚刚怎么偷偷摸摸的,万一误伤了人就糟糕了。”
潇潇心里明镜似的,又不好当面说破,就故作无知地东拉西扯:“夜色太重不辨路径,我们回来时迷了方向,找了好久才找过来,又见你和楚师叔在说话,不敢轻易打扰,这才悄悄走过来。”
这话听起来恳切,卓云仍不放心,暗想两人的谈话不知道她被听去了多少,问又不好问——只因冼连海与闻人怀瑾走得近,潇潇称他为“师伯”,倘若传到他耳朵里,恐怕他还得纠缠楚轻辞。
潇潇道:“卓叔叔,楚师叔,我想起来一些事可能与死人坑的邪祟有关。我爹爹曾经说过,邪祟控制人需要媒介,声音和气味是它们惯用的伎俩,声音振动的快慢强弱、气味的香臭浓淡,都能搅乱人的心神!但这些容易防备,吃过一次亏就能应对,掩住口鼻堵住耳朵就行,算不得厉害的手段。最厉害的媒介是眼睛,只需要与之对视一眼,就会被邪祟制住,轻则不能动弹任其宰割,重则成为傀儡助纣为虐!”
“那闭上眼睛呢?”徐放鹤难得机敏,举一反三地提出质疑:“不看它,它能如何?”
“这类邪祟最狡猾,若想闭着眼睛对付它,它便耐着性子一动不动,让你不能听声辨位,逼得你不得不睁眼……”潇潇突然不说了,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响脆的巴掌,气呼呼地说:“这里不该叫死人坑,应该叫蚊子窝!你们不怕咬吗?”
卓云笑道:“女孩子的血肉香甜,我皮糙肉厚的不怕。”
“那楚师叔呢?楚师叔看上去细皮嫩肉的,似乎和女孩子差不多。”
“谁和女孩子差不多!”楚轻辞不悦地剜了她一眼。
又有几只蚊子飞过来,绕着楚轻辞上下左右地转来转去就是不咬他,潇潇恍然大悟,抱怨道:“卓叔叔太偏心了,只给楚师叔开了结界。”
楚轻辞笑了笑,又说:“撤了吧,我也不怕咬,你省点力气,稍后说不定有场恶战。”
“你安心待着,一道小小的结界费不了多少灵力。”卓云又向潇潇徐放鹤说道:“结界不单单能用来驱邪,这叫活学活用。”
徐放鹤心想:分明是大材小用!虽然不认同卓云的说法,他还是后知后觉地抬起手,也想设一道结界,让心上人免受蚊虫的叮咬。
可是潇潇不领情,推了他一把:“你才要省点力气呢!咱们比不得卓叔叔,万一真有邪祟攻过来,可别真成了累赘。”
徐放鹤讪讪地收回结界,挥着胳膊替她驱赶蚊子。
潇潇言归正传,继续说用眼睛当媒介的邪祟:“这些事不是我胡言乱语,也不是我爹爹信口胡诌,而是千百年来闻人家的所见所闻。此类妖邪得天地造化之神奇,万中有一,可遇而不可求,据说有的能躲过雷劫飞升成仙。”
卓云相信这话,当年他和楚兄弟遇到一只花妖,就是用花香迷人,让人坠入幻境不分真假,用眼睛的邪祟虽没见过,但他相信闻人怀瑾——闻人家守护逍遥山几千年,所见所闻远非自己能及,在有神有鬼有邪祟的修神道,无论多么荒唐怪诞都不足为奇。
水塘里的正主真是用眼睛当媒介的邪祟吗?如何能避开它的眼睛?它的弱点在哪里?卓云心里盘算着,他觉得眼皮发沉,不自觉地闭上双眼,渐渐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恍恍惚惚之中睡了过去。
卓云睡得昏昏沉沉的,突然有人摇晃他,睁眼一看是老道士。
鹤发鸡皮的吴老道正敲着他的酒碗,揶揄道:“区区一晚蛋酒,怎么就醉倒了?倒不如你朋友的酒量。”
“老……老道士?”卓云呆住了,再看旁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正是楚轻辞。
吴老道又说:“吃饱喝足就去歇着吧,你忙活了一天,楚公子也受累了。”
桌子上有吃剩的菜,碗里有残留的酒,还有一碟月娘糕。卓云看了又看,脑子里轰隆一声:这不是死人坑,这是元宝山的静心观,是他捡到楚兄弟过的第一个月娘节!
糟糕,他被邪祟带入梦境了!
卓云惊出一身冷汗,忙问楚轻辞:“你也入梦了吗?”
“什么梦?”楚轻辞的声音很低,表情怯生生的:“我没有做梦……”
吴老道露出一副看透了的表情,笑着对楚轻辞说:“别理他,我这徒弟又捣鬼呢,千万别被他骗了。”
看着言笑晏晏的两人,卓云笑不出来:“老道士……楚兄弟……”他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酸甜苦辣涌上来,他真想留在此刻。
“你这小崽子又有什么坏主意?”
卓云狠下心要走,推开房门踏出去,谁知没能如愿脱身,而是回到了原处。他不信邪又试了几次,每次都是如此,明明是同一扇门,上一刻从门中踏出去,下一刻又门中踏进来,好像踏进了死循环。
“你进进出出的做什么?”吴老道斥了徒弟一句,转头又问楚兄弟:“楚公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楚轻辞瞧了瞧卓云没吭声。
与当年的对话一模一样,吴老道说:“我这徒弟人不坏,又有一副热心肠,楚公子不嫌弃的话,不妨留下来与他做伴。我已修书给抚仙门的陶门主,他愿意教卓云本事,过几天你们就去巴陵吧。”
按照当时的情景,轮到卓云说话了,可卓云不吭声。
楚轻辞便说了卓云的说辞:“抚仙门的陶门主,你怎么认得他?”
吴老道像木偶似的说着既定的话:“我与陶门主偶然相识,那是年轻时结的善缘。陶门主本领高强,而你的志向在于修神道,在于修习术法诛杀邪祟,他肯教你再好不过,你过去多学本事,总好过冒险乱闯。那天你回来说起抚仙门,我便知机缘已到,你们既然认识肖姑娘等人,去了也有人照应。”
两人的语气、神态和肢体动作真真切切,完全不像虚幻之物,卓云盯着他们,盯得久了甚至有种错觉:或许这才是现实,这些年的坷坎波折才是梦幻。
他的鼻子酸酸的,几乎要哭出来了!
卓云渐渐地想明白一件事:楚轻辞没入梦还好,倘若他也中了招,极有可能被困在别处。徐放鹤说所有人都做梦,梦里都是所念之人所想之事,各不相同,自己牵挂的是此情此景,楚轻辞牵挂的是什么?
吴老道起身收拾碗碟,又端来月饼果子赏月。可是天公不作美,空中遮着厚厚的乌云,月亮早就沉下去了。倏忽狂风大作,吹得门窗哐当作响,老道士顾此失彼,忙不迭地招呼卓云:“还不过来掩住门窗?”
卓云心道不好,他知道是邪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