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帝畿,莺飞草长。
南风吹拂,两个人的影子落在跑道旁的草坪上,海浪般起起伏伏。
身边少年一直笑吟吟的,笑得陆赫城面颊发烫,他清了清嗓子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看到了。”
“嗯?”
“我看到征原军的飞机,就想陆兄会不会在这里……”
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别说素未谋面,就算日日相对也不见得能认出来,但对方言之凿凿,说他心有灵犀。
“对了,你怎么没跟陆帅一起进城?”少年歪头看陆赫城,眼睫忽闪着。
陆赫城不自觉移开视线,落到对方肩膀那里,“呃,边境有些状况,我们打算下午返程,父亲去面圣,我留在这边做起飞准备。”
“下午就走吗?”少年声音里的失望显而易见。
“慕危山交通不便,便是飞机过去也要选择合适时间,下午出发,最早明天中午才能到前线基地。”陆赫城重新凝视这人,郑重道:“抱歉,我食言了。”
“你跟我道歉做什么。”少年摇头,轻声嘟囔着:“我只觉得你们远道而来,还没休息就要返回前线,真是辛苦。”
“不辛苦。”陆赫城下意识否认。
下午3点,陆大帅一行回到机场。
叶行言在机场待到征原军启程,见到陆靖忠的时候还特别亲热地叫了“陆伯伯”。
伸手不打笑脸人,尽管陆大帅私底下总是提点长子要防着叶家的小狐狸,但当着这人的面,他还是笑得很和蔼。
“陆伯伯,小侄自小向往瀚海风物……”
叶行言打蛇随棍上,提出有时间要去拜访霄晖城陆帅府,陆靖忠自是说欢迎之至,到时候让阿舜给你当向导。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的时候,陆赫城探向舷窗,看到少年叶行言在跑道旁用力挥手,长长的影子不断向后延伸,好似某种无法割舍的牵绊。
幼年那次见面,两人都太小了,严格说起来,这次才能算他们的初见。
之前,叶行言于他只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而这一次,这个人变得鲜明而立体,如同烙印般留在了他心底。
“叶家那小子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回到霄晖城后,陆大帅突然想起这事,对自家儿子道:“你先应付着,看他后续还有什么动作。”
陆赫城摇头,“他看起来天真烂漫,并非心机深沉的人物。”
“别被那小狐狸骗了。”陆靖忠不以为然,“去年许丞作乱的时候,那小子早早就掌握了证据,却连他爹都瞒着,直到最后关头才抖落出来,让所有人都反应不及。呵呵,这般谋算城府,怎么可能天真烂漫?”
陆赫城无法反驳父亲,只能沉默不语。
对于拜访霄晖城这事,叶行言显然很上心。
回到高原上不久,陆赫城就收到这人的信,询问他什么时候休假,说可以配合他的时间安排拜访陆帅府的行程。
因为父亲的警告,加上青年营的训练任务确实很重,陆赫城只能含糊说以后看情况。
后来叶行言又提了几次,都被他敷衍过去。
再后来天气渐冷,叶行言不再提这事,陆赫城才松了一口气。
时光转瞬即逝。
2472年初夏,陆赫城休假回家,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到叶行言去年来信,突然想起对方已经很久没提要来霄晖城了。
仿佛那个约定从未出现过。
[不瞒陆兄,我虽生长于斜风细雨的东南之地,却一直向往帝国西北一望无际的荒野平川……]
工整的字迹带着流畅的质感,憧憬之情跃然纸上。
陆赫城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拒绝叶行言的,此时看到对方回信中[无妨,正事要紧][好可惜,不过没关系][好的,我等陆兄消息]之类的话语,心里渐渐不好受起来。
下次回信就发出邀请吧,他想。
正琢磨着如何遣词造句,仆人敲门送进来一封信。
信件来自帝畿,是叶行言参加外祖母葬礼后写下的,与以往活泼明朗、充满生气的文字不同,这一次,对方字里行间流露出浓浓的忧伤、感怀,甚至自我怀疑。
[有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太过贪心,总想着要事事圆满,要抓住在意的一切,要此生无憾……]
不是的。
陆赫城摇头。
他在书桌前坐下,提笔回信。
[纵然世事无常,但努力没有错,进取也没有错,未经争取就放弃才是遗憾。]
[叶行言,我相信你,你也应该相信自己。]
[七八月份是瀚海高原最好的时节,我已攒了很多假期……]
为了开导叶行言,也为了激起这人的兴趣,陆赫城给出很多承诺,说只要对方同意,他会带他去草场上策马扬鞭,蹚过冰川融水汇聚成的河流,看落日霞光下的雪山之巅。
最后,他甚至留下了部队驻地的作息时间和电话号码,以便对方随时联络自己。
这封信寄出之后,他开始患得患失,日日数着叶行言回信的时间,还早早嘱咐管家,一收到回信就转送青年营驻地。
然而这一次,叶行言并未如以往那般及时回信。
等待的时光无比漫长。
某天陆赫城训练归营,宿舍门口的电话响了。
毫无来由地,他的心口紧了一下,拿起听筒,他喂了一声。
“陆赫城。”对面那人仅凭一个“喂”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叶行言。”陆赫城屏住呼吸,小心回应,唯恐气喘得太大吓跑对方。
“我想见你,”对面声音低低的,似乎带着消沉,“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现在就去请假。”他不假思索回答。
陆赫城加入征原军青年营用的是化名,身边战友只知道他叫陆舜,但上面长官知道他陆帅长子的身份,因此他用家里有事的理由去请假,当即就被批准。
隔日一早,他开车离开驻地,没回帅府,直接去了饮马河机场。
临近中午,叶行言搭乘的民航客机降落在跑道上。
远远的,陆赫城看到机舱口出现一个人,虽看不清五官,但他确定那就是叶行言,好似他也拥有对方那种心有灵犀的感应力。
这次叶行言独自前来,穿着利落的旅行猎装,随身只携带一个旅行包。
走到陆赫城面前,他丢下行李,张开双臂把前者抱了个满怀。
陆赫城反应不及——他这人一向含蓄,长这么大从未用这种方式跟人打过招呼——头脑还在慢一拍地想着比去年长高了些,双手已不自觉环上对方腰身。
唔,有点瘦……
一年不见的叶行言,除了高了些,瘦了些,容止气质也有很大变化。
一年前是朝气蓬勃的阳光少年,一年后已是沉静深邃的俊美青年,带着历经沧桑的内敛。
如果不是这人一见面就给了个拥抱,陆赫城必定要为对方是否与自己变生分而忐忑,幸亏有这个拥抱,他那颗悬了好久的心才安稳落了回去。
尽管叶行言变化很大,也不似去年那般健谈,但在开车去帅府的路上,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确认对方坐在身边,陆赫城就感觉无比满足和熨帖。
此时陆帅府里,陆夫人正在检查管家为迎客所做准备。
陆大帅私下跟她念叨过,叶家那小子曲意讨好他们家,必定心怀鬼胎,没准是经过了叶训庭授意——比如白岩军想跟征原军结盟,又不愿表现得太过积极,就让那小子来探探风向什么的。
一个小时前接到长子电话,知道叶行言要来,陆夫人一面通知陆帅,一面思量如何应对叶家那孩子。
当年在帝畿的时候,她与叶夫人之间的关系还不错,后来双方丈夫政见不合,加上两家都搬离了帝畿,渐渐就断了联系。
三年前叶行言派人送礼过来,她才与叶夫人重新联系上,只是关系已经疏远,不复当年情谊……
“夫人,大少爷回来了。”仆人过来通知。
陆夫人结束回忆,匆匆穿过花厅,就看到前厅门口,长子正与另一名青年在交谈。
那青年个头比长子略低一点,身形修长挺拔,听到动静回头,露出一张精致帅气的脸。
“冒昧叨扰,还请伯母勿怪……”
青年躬身行礼,说家里安排他去帝畿的云汉总参军事学院读书,他贪玩,趁着开学前来找陆赫城,一时兴起,因而没能提前告知,家中父母也不知其行程云云。
“怎么会叨扰呢。”陆夫人笑,“阿舜朋友不多,你能来找他玩,伯母高兴都来不及。”说着她又叮嘱长子好好招待客人,务必要当做自家弟弟照拂。
用过午餐,陆赫城带叶行言去休息,准备的客房距离陆赫城的房间不远。
叶行言看一眼那间客房,表示满意,然后提出想看看陆赫城的。
陆赫城自无不可,领人去了自己的房间,他这次回家还没进过房间,里面自然是刚刚被仆人打扫过的状态。
房门打开,清爽的南风自窗台吹进来,室内装饰简洁,没有多余杂物。
叶行言径直走进房间,来到窗口的书桌旁。
桌子上有个小号展示架,架子上摆着块黑色石头,石块朝上显露漩涡状的花纹。
他蓦地回头,“这块石头,你喜欢吗?”询问的时候,他眼睛亮晶晶的,期盼的神情充满孩子气。
陆赫城用力点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