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阳山以南,有一处隐秘的林子,没人进去过,也可以说进去的人都没再出来过。林中的瘴气弥漫,来时刺眼的阳光此刻已经不见踪影。
两人背对着,警惕地看着四周。
一阵空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让人恍惚与迷恋。周围的温度逐渐降低,叶子上的露滴结成了霜。
红衣女子率先开口表明来意,“灵婆,我们是来拿金盏瓶的!”
灵婆的声音透过重重迷雾而来,悠远又沧桑,“东西都齐了?”
“这一百五十颗人心皆是八字全阴之人的。”女子举起手中的袋子,袋子被灵气冻住,散发着丝丝寒气。袋子上附有法力,饶是里面装了黄金百两,从外面看也轻巧自如。
浩大的瘴气霎时间飘散退去,眼前的景物从来时的竹林变换成了一座石窟,旁边的石壁上潇潇洒洒地刻着八个字。男子看着字,不禁念出了声,“浮世三千,有愿皆成。”
“明宇,别乱看。”红衣女子上前挡在他前面,叮嘱他。
男子很听话,立马不乱瞟,只看着她的背影。
“你可有愿?”灵婆这时出声,温和的声音似探寻似引诱。
安静片刻,明宇这才发现她是在问自己,“我没有。”于是低着头回话,眼睛盯着地上的石子。
“你有。”
明宇不解地抬头看了眼灵婆,当目光触及她浑浊地双眼,又把头低了下去。“你说有便有吧!”灵婆的目光一直盯着他,让他感觉发毛。
朱颜把袋子交给灵婆,让她检验。灵婆伸出枯枝般的手,看向袋中的心脏,寒气四溢。布满皱纹的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慢悠悠把袋子放起来,从袖口中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朱颜。她看向手中之物,玲珑雅致,轻盈似是无物,却能装下万物、汇集无数能量。
这就是她所要之物——金盏瓶。
“终于得到它了,重振妖族指日可待了!”朱颜脸上的笑容是明宇这些天从没见过的,一时有些好奇这瓶子的作用。
拜别灵婆,两人正要离去。“小伙子,下次来的时候记得看着我讲话。”
明宇的背影一顿,似是惊愕,不过没有回头。
两人出了林子,又回到了阳光明媚的世界。明宇遮了遮太阳,骤然间不太适应这强光。眯着眼待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放下手却看到远处的两个人影,觉得有些眼熟。
“有人来了。”朱颜也注意到了他们。
那两人走进,标志性的红衣和马靴让人一眼认出——永安城无人不知的云珠郡主,她身后跟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者,是当时要将他取心献祭的巫师。
当他们来到这片林子的时候,远远看到了明宇的身影,虽然和当日落魄的样子相去甚远,但还是一眼辨出。
老巫师浑浊的眼睛激动地瞪得老大,“你……你竟还活着。”他当日以为有妖邪作祟,明宇肯定自身难保了,没想到他不仅没死,还全须全尾的活在世上。
“原来是郡主,失敬失敬。这是我新收的收下,巫师大人不要见怪。”此刻的朱颜不像在旭阳山里那个严肃、不怒自威的族长,而像一个不谙世事、无所畏惧的少女。
明宇不禁为之侧目。
老巫师自觉失礼,微微点头尴尬地笑了笑。
“他是谁?”云珠郡主见老巫师如此激动,便好奇一问。
“他就是典礼上消失的祭品。”他嘴角一抽,饶是以人为祭多年,还没有在祭台下与献祭之人见过,如此称呼也确实怪异。
听完郡主用打量的目光看着明宇,“他是怎么被选成祭品的?”
这个问题更是让巫师汗颜,但是只好如实回答,“自古人祭都是从俘虏、流民、罪犯、奴隶当中挑选一个与几天当日八字相合之人。”
八字相合,明宇听到这四个字不禁嗤笑。他不过是一个六亲无靠,没有家也不知何时出生的人,那个八字不过是当时那个奴隶主随便给他的,结果被选中适合人祭。
哪个吉时是用来赴死的?
所幸否极泰来,生死一刻间让他的人生逆转。
“简直可笑,草菅人命还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朱颜眼中的憎恨呼之欲出,但似是想起什么,将心中欲念压了下去。“我还有事向主上汇报,先走了。”
“等等”老巫师突然喊住两人,将一个木簪从袖中拿出。
“这个木簪是你的吧。”
明宇将木簪拿在手中端详,这是他被救走时掉落的,他没想到还能有失而复得的一天。老巫师叹了口气,向他挥手告别。
云珠郡主看着朱颜的背影逐渐锐利起来,“她不像想要合作的样子,以后小心点。”
刚走出不远,朱颜突然口中腥甜,她慌乱地在翻着衣袖,却一无所获。在她身后的明宇见她突然停住,上前查看,却被扼住脖颈。
明宇脸色涨红,嘴张的像是刚上岸的鱼。
平日都放在衣袖中的瓷瓶不见了踪影,嫌疑最大的必然是他。“你偷我东西了?还是谁派来的卧底?”
他感觉到朱颜手上的力气卸了些,急促地吸了几口气,慌张摇头。
还不等他挣脱,她的手猝然滑了下去。
朱颜满头大汗的昏倒在地上。
太阳落到了山的那边,只余半边照耀着天际,明宇从林中气喘吁吁地跑出来,时不时擦着额间的汗。
旭阳山南边的一处洞窟,朱颜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中,难道是自己昏倒前掐了个决,将自己送到了这里?
明宇已不见踪影,想来已经慌不择路地逃命了。
她不禁自嘲,接管部族这么多年,怎么能轻信一个亡命天涯之人的话。
当年那场大战使她重伤未愈,如果不及时服用药物,就会受灵力反噬之苦。不过,此时她灵力几近丧失,只能暂时待在这里。
明宇抱着捡回的木枝与采的野果,踏入洞中的一刻,看到朱颜在打坐调息。他手脚麻利,但是安静的架起了篝火。
火光爬上了昏暗的石壁,驱散了寒风。
在篝火带来的温度下,她比预想中更快恢复了气息,但是灵力最快也要到明天。“你不是想活着吗?还敢回来?”她的声音比往日虚弱,明宇听着又默默加了几根柴,用叶子捧着已经洗干净的果子,递到她面前。
“我的命是你的。”他的星眸浮动着暗涌的情绪,握着木柴的手关节发白,似是要把木柴折断。说完明宇抱着找回来的干草垫在了朱颜身下,见她没有呵斥又仔细擦去了她额上的冷汗。
篝火烧了半天,也不见她体温回暖。
朱颜见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奈。
他又轻声问,“要不我背你回家去,让他们给你医治。”
“不能回去,等我恢复的差不多了再回去。”朱颜始终对身边所有人,抱持警惕。不相信任何人,是她的生存法则。
看着他颓丧的目光,招了招手。“过来。”明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力量拉了过去。
睁开眼,是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庞。“你……做什么?”他嚅嚅喏喏地问。
“我冷。”语气生硬, 环着他的双臂抱地更紧了。
看着怀中的人, 他不敢乱动, 奈何管不住要跳出来的心。
沉迷于这样安详美好的气氛不久, 明宇突然想起来, 万一他们遇上捉妖师,这样岂不是毫无胜算。
“旭阳山是主上的领地, 早已经设下过结界, 哪怕捉妖师找到也不会轻易进来的。”
后来本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怀里传来嗡嗡的说话声, “那只木簪对你很重要? ”脑中与这只木簪的回忆让他沉默。
随后似梦呓般说着。
自他有记忆起就没有见过爹娘, 只能和路边的乞丐抢吃的。那群人里就数他最小, 为了半张饼没少挨打。后来, 他想找个正经的活干, 没想到却被人卖到了北边当奴隶。不过还好, 从小挨打, 皮糙肉厚的也和原来差别不大。
可是, 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他终于受够了。想要逃跑, 可是和同伴半路被抓了回去, 打了个半死。
那年冬天, 他们要运一批货物, 就选了几十个奴隶, 那些想要逃跑的都在队中。每个人的脚上都绑了链子, 整个队伍在途中好像西域的商队, 驼铃阵阵。
严寒天气, 衣衫单薄。
很多人是挺不过去的, 可能这就是他们在人贩子眼中最后的价值了吧。哪怕冻死, 也不能放跑一个。
和他一起逃跑的人中, 只有一个女孩儿, 叫明秋。
这只木簪就是她的。
那条路走了一大半, 人也少了一大半。同伴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只有求生的信念撑着他, 要活下去, 不能死在这里。队伍在一间破庙里休息时, 明秋烧得厉害, 原本冻得发白的脸烧得坨红。
她拉着他的手, 把这支簪子递给了他。“对不起, 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 本想着哪天可以逃走, 看看广阔的天地。如今……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带着我的簪子去看看大海, 蓝天, 热闹的集市, 烟火的人间。你替我感受这一切, 等几十年以后你来告诉我好不好。”
哪怕后来从那条路上活了下来, 他也忘不了那一刻她的眼神, 仿佛在那瞬间她遍历世间山水, 好像她已经看到了两人再次重逢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