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光三年十一月十二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可于轩辕景鞅而言,意义堪比重生。
她身着官服,在一众复杂的眼光中,踏入大殿。
泛大陆第一位女廷尉,站在上位的那一刻,熠熠发光,如同天上神明一般令人敬畏。
女廷尉上朝第一天,便上奏请求重查班家冤案。
众人唏嘘叹道:“再厉害的女人,还不是依靠上夫家才安心?”
班家冤案,始于谢凌,谢凌既然已经下狱,那还未处斩的班腩是不是可以放出来了?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皇帝不仅拒绝了她的请求,还斥责了她。
轩辕景鞅仍不低头,今日不允,明日再求,明日不允,日日都求。
她才当官一个月,整个朝堂都知道,皇帝厌恶她了。
轩辕景鞅背后有陈婉睿,还有皇后和世家妇人,碍于她们的面子,轩辕景鞅还没有被贬。
又在一个下雪天,她孤零零地坐在门口,似乎有些期待,但更多的是失落。
“大人,回去吧,没人会来了。”
春桃小心翼翼地看着轩辕景鞅。一个月前轩辕景鞅预定了百顺斋的餐食,只为庆祝她入朝当官,前几日还偶有同僚恭喜她,可自从她惹怒皇上后,就再没有人搭理她了。
就连有些世家小姐,也觉得她当初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女子自强,如今当官第一件事就是替夫家平反,膝盖有些太软了。
不过更多的人知道,皇上厌恶班家,不只是因为谢凌的话,所以无论轩辕景鞅怎么求都不会有用。
这个道理,她那么聪明,怎会不懂?
轩辕景鞅拍了拍裙子:“嗯,不等了。”
“大人,那剩下的饭……”
轩辕景鞅顿了顿,犹豫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
“传话给白老爷,他说的事,本官应了。”
春桃急道:“大人您千万不要冲动呀!您好不容易坐到这个位置,若是为了那些银子……不值当呀!”
轩辕景鞅轻哼一声:“他们瞧不起我,无非是我站的不够高,若我有钱,重振轩辕家和班家,谁还敢不参加本官的宴席?少废话了,去吧。”
春桃无奈,抿着唇一步三回头。
她转身回府,却看见一道瘦弱纤长的影子,那人影见她转身,连忙缩回去。
“别躲了。”
班朔一边咳嗽,一边给她披上大氅。
“为什么刚刚不说话?”
班朔摇了摇头。
轩辕景鞅皱眉:“班朔,你到底想怎么样?自从我当了廷尉你便日日苦着脸,难道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配做官?”
轩辕景鞅开府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班朔,那时他正困在贫民窟流浪,因一直是贵公子没吃过苦,差点没熬过这个冬天。
只是轩辕景鞅从豪华的马车上下来,流着眼泪扑到他怀里之后,他便变得沉默寡言。
或许他早就不爱说话了。
一朝跌落泥潭,亲生兄长下狱,父母双亡,妻子失去联系,他能挺过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想到这里,轩辕景鞅也软了语气。
“是我不好,夫君,我们好不容易团聚,如今还有不弱和我们一起享福,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好吗?”
班朔睁着清明的眼睛,但陌生如路人,仿佛不认识她一样。
他有许多话和她讲,但有时觉得累,有时不知从何说起。
思来想去,就只有一句话,他沙哑着嗓子道:“鸯鸯,你不该这么做。”
轩辕景鞅皱眉不悦,但到底没跟他发脾气。
班朔私心觉得,轩辕景鞅不会是为了追名逐利不择手段的人,毕竟当初面对谢凌,即便是亲表弟她也不留情面。
可他们夫妻俩分别半年……
连他,从前从没想过自己养尊处优的少爷会和乞丐抢食。
轩辕景鞅在宫里一定更不容易,她可能变了,也可能没变,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既然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就没有资格指责她发生了变化。
“鸯鸯,你不高兴,我就不说了。”
轩辕景鞅松了口气,叫小厮把春桃叫回来。
她安抚地拍了拍班朔的背,让他不要生气。
“班朔,你要是不高兴,我就不做了。”
班朔欣喜,回来这么多日,终于笑了一次。
轩辕府比较小,因还没发俸禄,家里过的的确清贫,只有春桃和三个丫鬟、四位小厮,连个厨子妈子都没有。
班朔养好身体后,便帮着做些家务,他不像以前那样活跃,但对待轩辕景鞅一如往昔。
偶尔收拾书房,替她在朝政上出些主意,便再也不出门。
直到过年前几天,皇帝命百官休沐,轩辕景鞅出门应酬,他进书房整理书册——
竟在轩辕景鞅的匣子里翻到了许多张银票。
上面有各地的印章,数额大小皆有,加起来足足有三万两。
还有很多往来的书信,上面的内容令人心惊肉颤,他下意识地将它们攥成一团。
难怪,难怪府邸扩建,丫鬟小厮一个个地买,今日是首饰,明日是金子,连东海奇珍都被她搜罗来,送给班朔当鱼饵玩。
前些日子他身子不好,轩辕景鞅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奇果,好像叫白玉丸的,一颗价值数千两,有延年益寿之效——
原来,原来她在……
班朔绝望垂眸,难以相信轩辕景鞅会沦落至此,成为他们俩从前最厌恶的贪官!
他颤颤悠悠地走出书房,轩辕景鞅还没回家,春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瞧着他。
“公子,您要出门吗?大人叮嘱过,您身子不好,要多养着……奴婢扶您回去吧……”
“放开。”
班朔面无表情,扯开她的手。
“公子,你别出去了!大人也是为了你的身体……”
春桃壮起胆子阻拦,却又收到了班朔的一记眼刀。
“她不想让我知道什么?是不是外面有流言?”
春桃憋红了眼:“不是,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
“你说吧,我大约已经猜出来了,你要是不说我才会生气。”
班朔轻轻咳嗽,回屋端了杯茶,示意春桃说。
“外面说,大人是贪官,但您放心!”春桃急忙补充道,“大人有自己的打算,她虽然收了那些人的钱,做的无非就是让那些人的亲戚孩子不受刑时少受些罪,绝对没有冤假错案的!”
“嗯,继续,轩辕景鞅还做了什么,告诉我。”
春桃头一次见到班朔这般模样,吓得一抖,觉得轩辕景鞅好像要完蛋了。
她壮着胆子继续道:“说大人是咱们朝最大的贪官,皇上不除掉她,一定是因为当初爱而不得,转为恨意,所以全京城都知道皇上和大人不对付……”
“哦,还有吗。”班朔攥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紧。
“还有,还有大人和皇后关系不菲,若不是皇后得宠吹了枕头风,大人可能早就下狱了……还有大人和许多朝臣宴饮,几乎成了百顺斋的第一客,大人常常和他们喝酒,恐怕不日又要晋升……”
空气中泛滥着沉默。
春桃见大事不妙,悄悄溜走,派人赶紧叫轩辕景鞅回来。
班朔站在寒风里,仿佛不要自己的身子了,苦涩地看向院子里的一切。
不足一年的时间,一个人竟然真的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她从前说谢凌工于心计,只求荣华富贵,可她如今似乎要比谢凌更甚。
若有重来的机会,他一定好好读书上进,在轩辕景鞅嫁给他的那一年,便带着她远走高飞。
或者在班家倒台时,他班朔就不该苟活,就该随着爹娘一同吊死,也好过现在家人分离,好过看到轩辕景鞅变成这样,名声臭得难以入耳。
轩辕景鞅还没醒酒,红着脸,晕晕乎乎地跑回家,便看见班朔站在雪地里。
“你疯了?”
轩辕景鞅咬唇,将自己身上的狐皮袄子披给他。
班朔轻轻拿开,冰冷的手碰上她的那一刻迅速闪开,他目光如死灰:“和离吧。”
若有当初,他会有很多转圜的余地。
可难有当初。
“你休想!”
“鸯鸯,”班朔哽咽,“我好难过,我亲眼看着你变成这样,我却无能为力。是我没用,没法保护你。”
“我也可以保护你!”轩辕景鞅急着辩解,“我没有变,你相信我,我现在有不好说出口的理由……”
“什么理由?是你书房里还没定论的刘公子?嗯,我知道他的案子还破不了,因为你还没拿到他爹给的六千两……”
“班朔!”
轩辕景鞅红着眼睛:“跟这件事无关!反正我不和离!”
班朔失力:“那我就死。”
“你不要闹了好不好?”
她抽泣着,把自己的手塞在他手里,好像要讲身上的暖意通通传给他。
“我没有闹,鸯鸯。你放我走,等我变好,变得更厉害,我再回来找你,保护你。”
班朔摇头,嘴上说着那样的话,心却如死灰一般。
他没想到,轩辕景鞅竟答应了他。
“好,”轩辕景鞅抹了抹眼泪,“但你要答应我,不许死,我会派人陪着你,银子你也得收着,否则即使你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答应我,一定等我,一定活着。”
班朔苦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