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儿这孩子向来如此,我们这做爹娘的,等会儿可得再用心些了。”
晚两步到的封明竹是与池青一起出现的,他看那四人与白日里大不相同的样子,满腹疑惑,小声问同行的人:“师姐,他们这是……”
池青脸皮一扯,大声说道:“看这样子,我和明竹是上不了桌了。”
这两人穿着与先前无异,林续因听后笑出了声说:“说什么笑,哪能少得了你们两个的。都别站着了,快进来上座。”
以林氏二人的修为,本该辟谷了,可两人却随性惯了,始终在尘世间逍遥着,不忌美酒佳肴,从这一桌源自四海八方的珍馐便可见一斑。
人都入座后,家中掌勺大厨开始向在座者介绍各式菜品,之后众人便都动了筷,专心进食,偶尔穿插几句出于关心的客气话。食至半饱,上了酒水,话匣子才算正式打开了。
“你与桓儿是何时认得的?”林续因看向祁宁问。
“是去年在湘塘县一起办了件事认识的。”祁宁答。
“我想起来了,那时桓儿去找张莱等人,后来人回来带了桓儿的信,信里提到过你。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们还有这样的缘分。”
“其实,真要细算,我和祁宁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新康县的宝清楼里。”林致桓接着说。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不妨说与我和你娘听听。”林景山顺着他的话问。
林致桓便把那天三人在宝清楼偶遇的场景大致说了下,省去了当中诸多细节。当事人之一的封明竹下午和池青练了几个时辰的剑,累饿了,这时只顾自己吃喝,就没怎么说话。
听林致桓讲完了这件事,祁宁又听林景山问他:“你修行多久了?可都还顺心?”
祁宁绕了个弯回他:“大约比林致桓早个十多年,说不上多顺利,但也都还能接受。修行之事,总归不可能一帆风顺。”
“是了是了,这么说来,你年纪比桓儿的师兄应该还小上一些,他在我们这都是管我俩叫林姨和林叔的。”
听林续因说话的语气更加温柔了,祁宁会心一笑说:“那我也斗胆学着这么叫好了。林姨,林叔。”
“诶,好。”听到他叫的这两声,林氏两人的眼都笑弯了,一前一后回应了他。
“初次见面,我和你林叔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好东西,听说你也是修剑道的,就匆忙从家里找出来这样东西,你看看喜不喜欢。若是喜欢就收下了,可好?”
林续因说的是个叫做“剑和”的器具,可用来装在剑柄上,操作简易,能积蓄灵气,在剑主用剑时帮忙节省些灵力,他曾在林致桓的剑上见过类似的。这东西不算少见,但像她给的这一个显然属上品,那就不常能见着了。
此举没怎么出乎祁宁的意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会驳了两位长辈的心意,道谢后便收下了这份见面礼。因有所准备,他也拿出了一样东西作为回礼,一枚可协助平复灵流的玉佩,是他家人给他留的家产之一。
打过商量,这枚玉佩就由林景山收戴着了,正好应了林致桓送林续因的那枚。
相互赠过了礼,林家人待祁宁就更亲切自然了。桌上都是关系亲近的人,每个人说起话来就都没太多顾忌,也没严苛的规矩,各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因看着人长大,林家夫妇知道不少关于在座三人的陈年趣事。比如林致桓不是生来就总是善解人意,也有过猫嫌狗厌的时候,那时还小听不懂父母的话,偏这两人又舍不得打骂,最后往往是闹到不了了之的结果。再比如封明竹刚进师门的那段时间,做什么事都想着要看人脸色,头一回来林家更是如此。任何人无意间的一个动作或是表情,都有可能让他紧张起来,过了一年多才总算不这样了。
往后说着又提起了在池青身上发生过的一件旧事。只听开头,池青就知道自己这位姨娘要说什么,笑了笑也就让她说去了。
池青家在宣州当地是名列前茅的望族,其母池央出身官宦世家,其父洛襄则出身商贾巨富之家,两家联姻成为一时佳话。池青出生后被寄予厚望,入仕或是经商,任由她选,两条路都会是通途。
可偏偏她一个也没瞧上,自小就爱舞刀弄枪。得知这世上有修剑道之人后,她就更是痴迷于此,对家里人直呼自己以后不做官也不做商,要做仙人。
池洛两家祖上不是没出过修士,但屈指可数,且都没修出过飞升的结果,故而她父母并不看好这件事,还是更希望她能按照两人为她安排好的路子去走。何况她在说那句话时还没展现出任何修行上的天赋,在大人们看来纯粹就是个成天在家挥舞刀棒,让人不省心的小孩。
因念在她年幼,池央与洛襄都不会对她说太重的话让她断了这份心思,有时甚至还能夸上两句,这就让她一点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等她又长大了些,家里人见她没有半分要断了这种念想的意思,便开始暗自焦急了起来。以至于后来,两人的态度变得比以往严厉了不少,可池青面对这些丝毫不惧,一步也不肯退让。
两代人的关系日益紧张,矛盾爆发只在一念之间。有一回,洛家那边的曾祖母年逾百岁,人就快没了,按理洛襄要携妻女回去看望。趁那个时候,他与池央相商劝说女儿去洛家,当着众多长辈的面说自己会听两家的安排继承家业,尤其要说给老人家听,这样一来人或许就能好起来。
年纪幼小的池青没想那么多,只一心要走自己选的路,听了这话直接就拒绝了,惹得父亲不悦,后来又出言顶撞,最后使得洛襄一气之下把她留在了家里,还把人关进了她住的小院子,命仆役们在他与妻子回来前不许放她出去。池央也有些恼了,一想觉得丈夫这么做算是对女儿的小惩大诫,也伤不了人,便同意了。
令两人想不到的是,人还没到洛家,那位百岁老人就先去了,白事才办了不到两天,就有家仆连夜来传话,说池青人不见了。这下可把两口子吓坏了,请了洛家诸位长辈的准,两人便在天都没亮时着急忙慌地赶了回去。
一回到家两人就派出了几乎所有的家仆外出找人,还托了不少外边与自家有往来的人帮忙一起找。宣州是越国境内仅次于定州的大城,寻人并非易事,就算夫妻俩动用了城中所有的人脉去找,三天下来也只得到零星的消息,仍是没真正把人给找着。
一天夜里,两人为了池青的事从外头回来,去了她住的小院子,正触景伤情相拥而泣时,忽闻院墙外传来声响,似是有人在爬墙。家中所剩仆役不多,夫妻俩又都不是会武的,便紧张了起来,各自抄了样防身的东西,盯着那堵墙,预备痛击翻墙的小贼。
隔得远,两人只见那小贼身形瘦小,似是孩童,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趁人双手还扒着墙顶没找准落脚处时,齐声大喝,把人吓到松了手,一屁股倒在地上,并惨叫了一声“哎哟”。
听这声音隐约有点熟悉,两人连忙走近了,定睛一瞧发现这人竟是走失多日的女儿,当即就扔了手上的防身之物,手忙脚乱地把她扶了起来。
事后一问方知,池青在父母离开后的第二天就耐不住被关着,趁夜翻墙出门,一路往西面走去。还没走出城门她就饿了,随地找了家小店进去吃饭,吃完才想起自己分文未带。也亏得她心大,竟主动找店主说明实情,一来一回就让人同意了留她在店里洗盘子,以此抵掉饭钱。
这家店地处偏僻,店家又是个不爱理会闲事的人,寻人的消息没能传到这。池青一心洗碗还债,洗够了就打了声招呼自己回家去了。
“你怎么会跑那么远去?”池央心有余悸,忍不住问她。
“说来你俩可能不信,因为你们走的当晚,曾祖母给我托梦了,说叫我不用听你们的,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我一想和她老人家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她能这么挂念我,还说这种话,所以就想跑去她那和她见一见。结果出师不利,我就只好回来了。”
这事不是池青瞎编的,她确实梦见了那位曾祖母,也听到了那些话。夫妇俩听闻此中内情,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和女儿谈话至深夜,此后再也没反对过她要修道一事。再后来,池央与林续因相识,把已经于修行上开悟了的池青介绍给了她,并让她拜在了万长天的名下。
关于这件往事,林致桓早听父母说过,封明竹却是头一回听到。他对池青拜了一拳说:“师姐,真乃奇人也。”
池青笑着摆了摆手,又听林续因说:“你娘当时和我说的时候,形容你那扒拉墙的动作,我听着像极了高人,什么四肢五爪并用,贴着墙还行动如风的。”
“我看是壁虎成精了吧。”池青一哂道。
闻言,众人皆笑。随后,林续因敛了笑说:“你爹娘早年为何那样待你,我想现在的你应该能懂其中另一层的缘由。我与你娘相识多年,聊过许多心事,对于她和你爹那样的人来说,你选了这条路就意味着那两人再也无法护佑你。有他们做顶梁柱的屋子,你没住进去,而是另起了一间安身之所。”
池青也收起了笑容,良久后回道:“我晓得,不过我还是觉得那二位的想法不够长远。他们能为幼时的我做顶梁柱,焉知长大后的我不能成为他们的顶梁柱。”
有她这一句,林续因又展颜笑了,林景山亦如是,对她说:“顶梁柱得在屋子里才是这个叫法,在外头就是根光棍子。”
“姨父之言我明白,我明天就回去了。”池青答。
“那我就在这等师姐消息,等你在家待够了我们再一起去明幻宫。”封明竹说。
这个话题到此就结束了,众人就着好酒继续说起各路趣闻,好不融洽,似有要畅谈到天明的意思。然而,酒过三巡,有人有了些醉意,这场酒宴就被叫了停。又近亥时,所有人就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