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岛上起了薄雾。细细密密的雾气攒入林间随意飘散，四周树影仅余轮廓，要不是羊肠小道两边悬着的灯笼，真是连脚下的路都看不分明。

罗扇已将刀扬袂移交给任渊，由他先行带进总舵关押，因此为他们引路去往独木桥的，便只剩彭元芷。土路弯弯绕绕，像是永无尽头，路小佳在心中估算，觉得他们至少走出了二里地。

虽然地形崎岖不平，几乎每一步都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但他还是敏锐地觉出，这条路在微不可察地向下延伸。他忍不住想：再这样走下去，会不会直接通到湖底？

正想着，就见前面的彭元芷停下脚步。路小佳的目光越过她，瞥见不远处精巧的石门。那石门嵌在山坳里，三根雪白丝线从门顶缝隙延伸出来，汇集于门拱上方的三首蛟龙雕像。每条丝线都穿入龙身，丝线尽头挂着黄铜制成的龙珠，衔于三张龙口之内。

门外有十余名精壮汉子把守，见彭元芷亲自带人前来，守门之人不敢怠慢，毕恭毕敬施礼。

彭元芷回身看向路小佳与罗扇，道：“这便是独木桥的入口，一入门内，自负生死，你们可想清楚，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她的话看似关切，实则警告意味更多些，谁承想路小佳眼也不抬，转头对罗扇道：“进去之后，别离我太远。”

罗扇稍显无奈道：“这话该还给你自己——别仗着功夫好上去就莽，真有点事儿都来不及捞你。”

被无视得如此彻底，彭元芷本想发作，却碍于还有他人在场，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微笑道：“既如此，两位请吧。”

石门在面前缓缓开启，两人相视片刻，并肩步入。经过彭元芷的时候，罗扇突然停步，道：“彭舵主都不介绍下那些丝线的用途么？”

彭元芷闻言，拍上她肩头，笑道：“罗姑娘冰雪聪明，定能猜到，我何必多此一举；再者，路少侠心高气傲，一手快剑在江湖中风头无两，未必会用到这东西呢。”

罗扇笑而不语，肩膀轻轻一振，震开她的手，跟上前头的路小佳。彭元芷目送两人的背影隐没在门后的黑暗中，也自行回转，但走出几步离开门口守卫视线后，突然折身离开正路，进入雾霭迷茫的树林。

林中已有人在等她。那人白袍束身，腰悬长剑，面容掩在乌色披风的兜帽之下，立于浓雾之中，仿若谪仙。

彭元芷上前施礼：“公子，事已办妥。”

男子将兜帽取下，赫然正是沈公子。他不紧不慢道：“你觉得，他们会走到哪里？”

彭元芷道：“属下也说不好。路小佳毕竟不同于当年的荆无命，至于那个罗扇，我上次与她交手，确似有些粗浅功夫，但对公子来说，应不足为虑。”

沈公子不以为意地笑笑：“许你留手，就不许别人藏拙？”

彭元芷小声问他：“那公子可还要去？”

“自然，”沈公子道，“但愿他们不会让我失望。”

彭元芷道：“公子若要取他们性命，属下设法在里面做些手脚便可，何须您亲自下场？”

沈公子微不可见地摇头：“谁说我要杀他们？我不过想亲眼看看传说中的天诛地灭大伏魔诀罢了。”

彭元芷小心翼翼道：“若他们先一步身死，又当如何？”

沈公子道：“那他们，便不配做我的棋子。”

他举步正要离去，彭元芷又想起一事，急急问道：“刀扬袂已被押至总舵，公子想要如何处置？”

沈公子道：“她已不重要了，你自行拿主意即可。”

路小佳以为，独木桥这个名字，只是来自那句俗语的一种比喻，没想到，里面居然真的有座桥。

石门闭合之后，四周猝然变得阴森起来。脚下是阴寒光滑的石阶，头顶高处留了个小小的窗口，借着倾泻下来的昏暗光线，能隐约看到墙壁上紧密有序、严丝合缝的规整青砖。

他牵过罗扇的手。罗扇本就不是忸怩害羞的性子，这种地方也并非讲究繁文缛节的场合，自然而然伸手跟他相握，顺着他的力道收紧手掌。女孩子的手心甚是温热，熨得他蓦然心口发软，一面拉着她往里走，一面放柔声音道：“那丝线机关设得跟地动仪似的，无外乎是闯关者向外求援之用，连我都猜得出，你故意问彭元芷作甚。”

罗扇道：“她明摆着巴不得咱俩折在里头，被我当着那么多下属的面捅破，看她脸皮有多厚能挂得住面子。”

路小佳转头看着她，耸耸肩：“就为这个？”

罗扇淡定道：“我这人脾气不好，有不痛快当场得报复回去，不然容易道心不稳。”

路小佳笑起来：“什么道心不道心的，你又不是道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是罗扇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他唇边。寂静的黑暗中，他听见有水流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像是地下暗河，鼻端有泥土和流水混杂的潮湿气味，似乎还夹杂着几不可查的奇怪腥气。

他没说话，微微偏过头去，看着罗扇的侧脸。

“这里地势低，应该是引入外面湖水做的机关。”她一双桃花眼在昏暗中亦晶莹生光，“你水性怎么样？”

路小佳抓抓头发：“得看水面有多宽。六七丈以内，应该不费什么力气，再远的话，有点难说。”

罗扇抬眼，拧着眉毛看他：“这么实诚？我还以为你会逞个强说自己是浪里白条什么的。”

路小佳叹口气：“这里就咱们俩，我有什么装腔作势的必要。把底牌全透给你，不是更保险些？”

罗扇从袖中掣出峨眉刺，揶揄道：“放心，你是旱鸭子的事儿，我绝不外传。”

路小佳不以为然：“你家的旱鸭子能游出六七丈？”

罗扇想了想：“也是，不过你这点水性，在我眼里确实不太够看。我游出六七十丈毫无压力，要不是先被师父拐进叠峦，我真应该入连江。”

路小佳抬起胳膊杵她：“那不如见到展凝之后，让他撸下个分舵主，给你当当？我看彭元芷那个位子就不错，八百里洞庭，风景也好。”

两人边走边说笑，不多时，地下河已近在眼前。

与其说是河流，这里更像是处水潭，光线从头顶通气孔稀疏漏下淡淡光斑，可以瞥见水上蒸腾的微微雾气。越靠近水边，湿润的寒意和泥土的腥味越重，而在水面上空丈许之处，架着座宽不盈尺的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