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已经过了。”
突然打岔的人一顿,后知后觉道:“昨晚你好像说了。”
宋如常不置可否。
无故提起这个话题的赵寒庆似乎并不想草草结束,从地上捡了枯枝折断,抛进火中,顺着这个话题掰扯起三年前的小事。
“我还记得夜宴那次,安亲王说要为你继续庆祝,请你们兄弟几人去宫里吃酒……”
“是啊,我的生辰总是同冬至的家宴一起过,除了几位哥哥,也没人愿意为我准备贺礼。”
再加一个以扎风筝为乐的胡蝶……宋如常打断,默默隐去后半句话,延迟为他递上台阶:“年年如此,不记得也正常。”
“你说清楚,下次我就记得了。”
赵寒庆赧然一笑,继续道:“那次是胡蝶坐车来接你,你怕他在外面受冻,特意赶了我去换。本来胡蝶是在车里烤火,这一换,反而让他挨冻。后来你们回来,我看他瞪我手里的炉子,问他要不要,他还翻了我一个白眼呢。”
回想起胡蝶飞扬跋扈的种种,仿佛就在眼前。赵寒庆从未见过这样的奴才,任性妄为,又不失可爱。
他像是潮湿阴暗的角落中,无处可栖的小生灵,扇动翅膀时不经意抖落的羽粉,为腐烂的灵魂粉饰一抹鲜亮的色彩。
赵寒庆从未因为胡蝶的莽撞生气,他虽然年纪要比宋如常大上一些,为人处事,一言一行中,却拥有宋如常都不曾表露的天真野性。
“他总是这样,没有规矩,我也不乐意让那些规矩捆住他。”
自从宋如常醒来,赵寒庆多次提起胡蝶,言语之间皆是为他打抱不平的意思,宋如常摸清攻克方向,拐着弯开始叫屈:“因为这,二哥没少笑话我。”
“二哥虽然是个病秧子,却不是个好惹的主。这一次父皇下令拿我,不也是他带的人?”
隐约知道真相的赵寒庆见他已经把宋如吉围堵皇府当作燕帝诛杀宋如兕党羽,想着以后他也不会再与皇宫有什么关系,便没有纠正,只安慰道:“一切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宋如常当然不会被这个敷衍的安慰打动,颤抖眼睫,似有似无的笑容转瞬即逝。
就像他的生辰,也已经过去了。
“至于我的生辰……”宋如常自嘲地笑笑,道:“我不是死了么,现在应该是没有生辰了吧,得说诞辰。”
“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素来不信奉鬼神之说的赵寒庆出言打断,责怪他口无遮拦的莽撞。
看到他这样讳莫如深的表情,宋如常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低低道:“腊月初一。”
草草吃了一碗没有味道的白粥,不能为用过的锅碗瓢盆作出贡献的人继续靠在褪皮的墙上赏雪景。
看着赵寒庆忙忙碌碌地屋里屋外来回跑,宋如常歪过头,顺带赏个人,寻个有趣儿。
他心安理得别人为他奔波劳碌,从没有产生过不该如此,不值得如此的想法。
看完戏,鬼点子也想了差不多的宋如常从袖子里的乾坤袋中摸出一个做佩饰的坠子,拿在手中把玩,道:“你把我的玉坠子卖了,能买套带院的房子,还能找两个丫头给你使唤。”
“不是说带你去我妻儿那里?不需要花这个冤枉钱。”
赵寒庆目标依旧坚定,给他送上一个灌了热水的酒葫芦让他暖手。
“你问过他们么?我不想连累无辜的人。”
宋如常抽抽鼻子,把坠子放在膝上,冻的发红的手掌滚在葫芦上取暖。哪怕是这样简陋的玩意儿捧在手里,看起来也是漂亮的。
“你担心这个?”
听到他说连累,赵寒庆第一反应是想取笑,之后才想起早上他跟自己掏心窝子讲的话,动动嘴,硬是改了口。
宋如常当然知道原本想说什么,头低的更深,商量道:“不如等过了冬吧,我现在也不敢赶路。天暖和些了,也方便些。”
趁着赵寒庆犹豫,他又拿了坠子递过去,退而求其次:“你租一间院吧。”
他的提议当然不是头脑发热的产果,从一开始听到赵寒庆称呼妻儿的住处不是自己的家后,他就觉得一定会有转圜的余地。
暗卫候命于皇帝左右,为其效劳,又怎么会有大把时间去陪伴妻子。他们所谓的妻子儿女,不过是上位者为了牵绊他们而亲手套上的无形枷锁罢了。
宋如常冷笑,他无情,赵寒庆未必就是一个心中有牵绊的好男人。
一次次的指责他辜负胡蝶的死亡,不过是在为疏忽亲人的自己找一点借口站在道德的高地,以此证明自己并非无情无意之人。不是还会对别人的死亡仗义执言么?
“也好,你再养养身体吧。”
自从早上听了他的话,内心便开始没出息的动摇的赵寒庆点点头,反手推了他的玉坠,道:“我有别的,当这个太珍惜了,你先留着吧。”
“多谢,这可是我作为四皇子为数不多的遗物了。”
宋如常说的坦率,倒是让纠结的赵寒庆显得小肚鸡肠。他垂眼瞧了瞧因为昏迷清减许多的一张脸,觉得他在怎样无情无义,基于二人年龄的差距,不过也是无理取闹的小把戏罢了。
被他观察的人不屑躲闪,仰面笑吟吟看着他,问道:“怎么,是要把我当了买房子么?”
“怎么会。”
赵寒庆懒得将视线收回,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与他四目相对,说着真心的话:“当了谁也不可能当了你啊。”
哎,赵寒庆悲哀的发现,自己确实非常喜欢这张漂亮年轻的脸蛋。
中午吃过饭,赵寒庆便下山去找住处去了。他想带上宋如常一起,却被他以腿脚不便,不愿引人耳目拒绝了。
赵寒庆心想在宋如常昏迷时,自己也留过他一人在木屋,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
“要吃点什么吗?我可以一起买来。”
刚才吃面条,宋如常只动了两下筷子,清汤寡水的,想来是不喜欢。
“不必了,等我们搬下去再说吧,我不想吃冷的。”
宋如常靠在床头,百无聊赖,摆手让他快去快回。
见此,赵寒庆只好作罢,锁门离去。
天擦了黑,门锁响动,躲在黑暗处昏昏欲睡的人在被子里动动肩膀,露出一双不算清明的眼睛,调笑道:“还说给我带东西吃,这个点回来我都担心是你被大野狼叼走吃了。”
“想找处周围人少的小院子,耽搁了一下时间。”
一路风吹的脸和头发冷浸浸的,赵寒庆哈着白气进屋,发现火盆里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烧完了,懊恼道:“忘了你不能添柴火了。”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回到了床上,不然,屋有冻死骨也不是不可能。”
宋如常不以为意,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冲他招招:“来,我给你暖暖。”
昨晚亲都亲过的人突然红起一张脸,不敢上前。
“拿的什么?”
见他不理,宋如常又捡了其他的话说,眼睛滑向赵寒庆垂悬的手,问道。
“给你买的书。”
赵寒庆赶紧连滚打爬地下了台阶,点亮蜡烛举起,对着封皮照了一照。
“你之前在府里看过吧,我路过书摊,刚好看到有卖。”
他手上的动作换的很快,刚点燃的烛火摇摇晃晃,宋如常一时没看清,又招手道:“拿过来我看看。”
赵寒庆照做,把书递到他的手中,又点了床的蜡烛为他照亮。
宋如常接过,看到名字的时候眼神亮了亮,不知道是因为点燃的蜡烛还是别的什么。
这本书是他当时随便让胡蝶从书架上拿的一本,胡蝶不认识字,半天只读出梦的上半阙,以为是种树的文献,拿过去故意恶心他这个专看诗词歌赋突出品味的假正经。
没想到他读的津津有味,更没时间陪大文盲聊闲天了。
回想起过往种种,倒真的如同张岱所言,恍如一场梦。然而如今是应该在噩梦中惊醒,还是继续潜心等待新的美梦到来呢?
宋如常翻开一页,那句宋如蘅读过的「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赫然纸上。
向上看去,「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似乎更加惹人发笑。
他草草一过马上挪开眼睛,讪笑道:“该买《笑林广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