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门看房到签合同只用了不到一周,中介的效率快到让陶玖都产生了紧迫感,好像来到北京之后时间变得比金钱更加昂贵。
新家在老式居民楼的一居室,每月房租是实习合同上工资的三分之一。小区里楼挨着楼,没有电梯,单元楼下年久失修的铁门每次开关时都会发出像脆弱的骨节重重磕撞的声音。
小区也没什么绿化,更别说花坛和公园了,不过好在空气还算清新,交通也方便,离地铁站只走十分钟——“坐到团结湖站再换406能直达三里屯”,这是赵流萤在电话里说的,她兴高采烈地说自己在地图上为陶玖规划好了十几条游玩路线。
陶玖听完后深吸一口气:“我是来打工的呀。”
入职上班第一天。市场部在11楼,工位之间用挡板隔开,安静得只听得到键盘声。
陶玖拿到了印有自己照片的工牌,后勤部送来了笔记本电脑和几份需要对接的文件。还没等她收拾好,同事急匆匆地跑过来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小陶,经理叫你过去一趟,在楼下她的办公室。”
“好,谢谢。”陶玖站起身来整理了衣服,深灰色的衬衫和长度到膝盖的同色系短裙让她有种清冷又正式的感觉,弥补了那张稚嫩幼态的脸和柔和的眉眼。她的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发出有规律的咚咚声,像庄重的鼓点。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陶玖突然想起了钟祈。两年前自己还会疑惑地问钟祈“怎么不穿颜色更艳丽的裙子”,而现在虽然公司发下的员工守则上没有规定穿什么,但她已经知道该在衣柜里拿出哪一件才合适得体。
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得到允许后陶玖推门而入,一进来就意外地看到林露绽开的笑脸。
“你总算过来了!”
陶玖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林露的笑容更加亲切灿烂,像和她是时隔多年久别重逢的好朋友。她热情地挽住陶玖的手臂,姿态亲昵:“是我在邮箱里看到你的简历了——我和小梁说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招进来,最好直接调到北京。”
“啊。”陶玖怎么也没想到原来这一切都有林露在推波助澜,她不知道是该失落还是高兴,但无论如何,此时林露是她的部门经理和顶头上司,她还是扯出来了一个并不生硬还算真诚的笑。
即使林露表现得无比热情,但也保持着社交的礼貌和分寸,她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孟侨的事。
“姐,你现在?”陶玖低头看了眼林露扁平的小腹。林露微微一笑:“我去打胎了。”
“……但是没有成功,所以我只好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小男孩,有保姆在家里带呢。”
提起这件事,林露身上那些不分场合的喜悦也消散了很多。她把自己的经历含糊带过,像是不愿意多回忆,却提到了另一件事。
“在我生产前一天晚上,隔壁产房的孕妇因为羊水栓塞去世了,”林露神情惆怅,“你不知道那有多痛,真的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算了,不提了,说点别的。”
林露絮絮叨叨地讲她是如何加入这家公司。最初是她老公想安排她做个闲职,可林露一路升迁,出色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她说从前市场部和营销部是分开的部门,现在合并起来都归她负责——“所以每个人都要担负销售的业绩,现在没那么好做了,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帮我。”
陶玖的思绪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能帮得到林露什么,只好说:“我会尽力。”
“你不要紧张,陶玖。”林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去咖啡机那里倒了两杯拿铁。
从进门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像不断上升的碳酸气泡接连爆炸,趁着林露转过身的功夫,陶玖才缓了口气,有机会仔细看一圈她的这间办公室。墙上挂着古典风格的钟表,秒针沿着刻度不紧不慢地转动,周围还有几幅漂亮的油画。这里没有丝毫严肃的氛围,反而温馨得像一个家,甚至在墙角还立着一个被整齐卷起的瑜伽垫。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种说法,越是生活用品多的办公区越要警惕——这说明很可能这里已经加班加到只能半住在公司里。
而陶玖也没有想到这个她偶然想起的推断竟然一语中的,揭示了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
公司做的是医疗美容,主要负责研发产品,再出售给各级代理和一些目标客户。
前两个月陶玖理所当然的业绩垫底,成交率几乎到了惨不忍睹的程度。后来林露实在看不下去,推了几个自己认识的老客户过来。
每当这种时候,部门有个叫孙明的男同事总是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无论是当面还是私底下都说陶玖这样依傍关系的人实在太过无耻。破坏规则,利欲熏心,做人不清白不端正。
陶玖丝毫没有被他的话干扰。她只是从倒数的业绩稍微往前了几名,又没有直接拿下销冠到抢别人奖金的地步。再说就算同事之间也常常有争抢客户的事发生,比自己过分得多的是。
真正令她感到绝望的是,可能她根本不适合这样的工作。
即使在面试时HR讲过市场部与营销部合并的事,陶玖还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人员流动,可真正改变的是工作的性质。在对自己产生怀疑的同时,陶玖也想问问林露到底觉得她哪里好呢?也许林露根本不是信任她的能力,只是随便哪一个认识的人都可以。说到底林露也只是想多个人支持自己。
这天刚从洗手间走出来,陶玖注意到保洁阿姨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安慰着:“小姑娘,别计较别人怎么说呀。”——她知道自己又被背后议论了,陶玖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眼前的世界和她想象的成年人的世界不一样。
不知道人生到底是走错了哪一步。即使没有剧烈的、排山倒海的痛苦,这些琐碎的煎熬积累起来依然有力量压垮她。
有时候陶玖想给钟祈发消息问问,当初她上班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快乐?可当她点开钟祈的朋友圈时往下滑动忽然发现,半年前钟祈已经和贺北平结婚了。那时自己和赵流滢在外地玩,没人通知她参加婚礼的事。照片里钟祈穿着纯白色的婚纱,笑得很幸福。
曾经自己总是期待和幻想着假以时日自己可以成为像钟祈一样的人,在职场和生活上都游刃有余。她以为自己有进步,可却像是从未朝着正确的方向走一步。
除了业绩压力,无止境的加班几乎让她变成了被抽打着一直飞速旋转的陀螺,好像永远不会停下。她没有注意到几乎所有时间都被工作占据,越来越少有自己的生活。
每当路过镜子的时候,她都不敢抬头看自己,也就没有注意到自己逐渐变得孤独而空洞的眼神,她几乎活成了一个虚像。而在这不间断的忙碌里,陶玖同样没有注意到每晚下班时伴随她一路回家的月亮越来越圆,越来越明亮。
直到有天赵流萤给她发来消息:“宝宝,中秋节快乐!”她才惊觉,自己原来已经在北京生活了整整三个月。
离开家那天自己的冲动和愤怒还历历在目。她想和很多事情抗争,但是好像还没有开始就失败了。
国庆七天的假期陶玖没有回家,而是在坐在出租屋里认真思考,这份工作是否真的还有意义。曾经所有美好的憧憬被打磨得一干二净,她找不到太多留下的理由,现在任何憧憬都无法和现在糟糕的状态抗衡,她也根本寻找不到扭转局面的办法。
好像深陷淤泥,越是停留在此地挣扎越是陷入更深,只有想办法把自己打捞上来。
正当陶玖酝酿着该如何说辞职的事时,林露的电话适时地打了过来。
“小陶,你没回家吧?那太好了,明天有空吗,有件事想和你说。”
第二天,林露约她在王府中环一家叫“花厨”的餐厅见面。餐厅的氛围浪漫,到处都装点着娇嫩艳丽的鲜花,更像是适合约会和共度纪念日的地方。侍应生端上来的猪排肉外皮焦脆鲜嫩多汁,海盐芝士蛋糕绵软香甜。陶玖感觉到林露今天心情不错,甚至她还点了瓶红酒。
“辞职”两个字在陶玖的舌尖犹豫地转了几圈怎么都说不出口,她总觉得自己对林露心怀愧疚,像是辜负了她的好意。
吃到一半,林露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决定把原本准备饭后说的话提前宣布了:“陶玖,这次有家大客户,我们联系到的负责人也是个年轻女生,我觉得你去一定可以。”
林露的瞳孔闪出异常璀璨的光,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
“算了吧,姐。我知道你照顾我,可是让你失望了,对不……”陶玖的道歉停在最后半个字,看向桌面上林露推过来的名片时她猛地睁圆眼睛,身体里像是疾速穿过了一道电流,似乎四周所有空气都翻涌成狂暴的龙卷风。
名片上印着行云流水的三个字——“陈姝野”,除了这三个字,陶玖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