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侨看到从陶玖手腕流淌下来滴在地砖的鲜红色液体,惊得几乎灵魂出窍。
她尖叫一声:“你别吓我!”
“我没事,”陶玖转过单薄的身体,无辜地摊开手掌给她看,“草莓汁而已。”
孟侨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是篮球一样沉重地被一下下砸到地面,她又跑过来翻来覆去地检查了遍才长舒口气。
壁灯光线柔和,陶玖静静地看着她,一种类似“还有她在,就算失去友谊我也并不是一无所有”的感觉从心底慢慢浮上来。
狭窄的阳台式厨房,所有锅碗瓢盆都拥挤在橱柜,放不下的餐具摆在台面,原本逼仄的空间更无处下手。客厅和卧室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况,到处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但孟侨很喜欢这里,她租的小房子,不仅是临时住所和基本生活空间这么简单,更像是她想象中的和陶玖的家。
她几乎倾尽全部心血布置这套简单的一居室,墙纸全都重新贴成了苹果绿色,地板上铺了软软的纯白毛毯,桌椅都是在宜家精挑细选。朋友们劝她没必要把租来的房子装饰成这样,但向来理智的她在这件事上偏偏一意孤行。
意外的是,她将新居地址发给陶玖后,陶玖竟然几乎每天都会来。有时会在这里过夜,两个女生挤在一张小床上,像是躺在河流里漂流的一叶孤舟。有时只是坐一会儿聊聊天,像今天这样。
榨汁机发出嗡嗡的响声,没过多久就做好了两杯草莓奶昔。
陶玖端着杯从厨房走到客厅,孟侨期待的目光一直缠绕在她身上,好像在等待五星级大厨端来压轴的一道菜品。
“别这么看我。”她觉得脸热热的。
奶昔很快被喝了个干净,孟侨满足地倚靠在陶玖身上,闻到清冽的香水味。
“你最近越来越喜欢往我这儿跑了,”她陈述这句话时的语气充满幸福,但话锋一转,“你在寝室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是不是?”
陶玖不得不承认孟侨越来越了解她。不知道是她本身就擅长察言观色还是只对自己这样敏感。
“我来陪你不好吗。”陶玖不想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尾音甚至都没有像疑问句那样上扬起来。
孟侨说:“好是好,我更希望你能开心些。”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无比真诚。
陶玖有一瞬间僵硬的失神,她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她一直自认为她和孟侨是很早就摊牌讲开,一切都摆在明面上单调直白的关系。就是简单的“全凭自愿”四个字,所以她从来没认为自己伤害过孟侨。
可是在孟侨轻声如呢喃般地念出这句“我更希望你能开心些”时,陶玖却突然感觉身体深处如钝刀割肉,自己对她是不是真的太过分。
她和赵流萤的冷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周,这次陶玖不愿意先做低头和好的人,她根本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好像幻境突然被戳碎变成泡影,让人无法相信它是否真的存在过。
有时候陶玖也会想到赵流萤说的问题,到底她为什么会过那种随意到如同放弃自己的生活。
她逃避太久了,而她的逃避根本不是用忘记一切的办法使自己心平气和。陶玖忘不掉,所有记忆不管好的坏的都像一群同仇敌忾的小虫子啃咬着她的心脏,想逃也无处走。
她说的逃避是指让自己陷入新的麻烦,哪怕会更大。
在日记里写下“无论如何,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忘记你”的那天,陶玖穿着漂亮裙子去赴了陌生女孩的约会。她想的是就算自己会陷入更深的痛苦里,她也愿意这份痛苦替代陈姝野离开的痛苦。
如果那段混乱的日子有什么经验可谈,陶玖倒是真的愿意分享:“这种事就是要快刀斩乱麻,谁也别试图了解谁的灵魂。”
她和其他人相处得越多就反而越会想念陈姝野。不是说陈姝野比所有人都好,只是那份默契与投机不会再有,她拥抱再多的人也只感觉到心好像被抽空了。
那时自己的心性也不会再有了,那么真诚坦荡地从字典里摘取“爱”的日子,如今都只觉得心疼又可笑。
但是陶玖也不希望回到过去。她不是不想翻篇,更不是想“重新来过”。
那时的她单纯、天真又愚蠢,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人,像武林侠士丢掉自己的剑,把所有弱点暴露在刀光剑影下,所有行为都在昭示着自己一定会受到伤害。
她不想再回到那种纠缠的状态里,但她依然珍惜陈姝野这个人。
教学楼大厅的标语,康德说:“没有目标的生活,就像是没有罗盘在前行。”
路过时偶然看到这句话,陶玖心里猛地一颤。她就是没有罗盘地在前行,描述得太过准确。
她走了很多错路冤枉路,看似是天涯海角流浪般的,朝着逃离陈姝野的方向越跑越远,其实最后她想去的地方只有陈姝野的身边。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冷战近乎两个星期,赵流萤终于忍不住想给陶玖发条消息。她打好字后重新审视了一遍,觉得说了还不如没说,全部删掉了。
凉爽的晚风从车窗缝争先恐后地里灌进来,发丝被吹得凌乱地贴在脸上,耳机里在放歌,唱到“来日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时,她会有强烈的挫败无力、后悔和想哭的冲动。并且随着这种感情更多次地出现,赵流萤觉得自己不能因为陶玖不会珍惜而说服自己也放弃,她真的会后悔。
赵流萤重重地叹了口气,脑袋抵在冰凉的车窗,路途颠簸让她的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碰在玻璃上。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她会想到奶奶家的橙子。
奶奶是传统的农村女人,勤劳节俭又朴素,一辈子都在为家里的男性和晚辈奉献,但却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越是所有的付出都不被认可,奶奶对自己就越是到了近乎严苛的程度。
超市随处可见的橙子,买来整整一周她都没有吃,坚持要留给高中寄宿时的赵流萤。
“等小萤回来吃。”奶奶笑呵呵地说,幻想赵流萤回来后会感动地抱着她喊“奶奶你真好,最喜欢奶奶了”,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是回来那天,赵流萤看到这些橙子却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喜。太常见了,学校的水果店随时都可以买到,而且更重要的是赵流萤觉得这应该留给奶奶。
那个被祖孙俩以善意来回谦让的橙子,最后放到腐烂发臭都没有人吃。
不知道为什么,赵流萤在想起她和陶玖之间的关系时,就会想到那些放坏的橙子。
夜深露重,赵流萤坐上火车时已是凌晨。车厢里吵闹声不止,空调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小孩子哭喊的声音却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车窗外一片漆黑,树的影子高大茂密像是张牙舞爪的野兽。赵流萤出神地看着窗外,想象着几乎要把树吹得连根拔起的会是怎样的狂风。她冷得发抖,却还是怀念在出租车上能降下车窗让风吹进来的时候。
火车里混杂着食物和汗水的气味,沉闷的空气仿佛凝固般忘记流动。她抬起眼皮看到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表情,拧着眉毛、目光呆滞,神色晦暗,脸上写满了“忍耐”两个字,她以为自己出来玩会感到开心的。
“小姑娘,吃不吃花卷?”一道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坐在对面的中年妇女笑容满面地打开保温箱,白白胖胖的花卷上洒着绿色的葱粒,喷香扑鼻。
“谢谢您,”赵流萤咽了咽口水,还是没有接过,“我不吃,您吃吧。”
阿姨也没有强求她收下,顺势打开了话头闲聊起来:“你去广州旅游呀?还是学生吧,这么年轻。怎么看着不太高兴,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没有。”她不太适应阿姨的热情,僵硬地摇头笑了笑就没再说话。
阿姨识趣地没再说下去。赵流萤想,如果是从前的陶玖面临这样的处境,一定会事无巨细回答每个问题。至于现在,大概面对陌生人会比她还要冷淡。
不过有一点阿姨说对了,她是因为和男朋友吵架才想出来散散心的。张恺这几天人间蒸发一样杳无音讯,她有好多情绪无处发泄,再加上和陶玖的关系破裂更让她觉得难过。
前面车厢的小孩又在大声哭叫了,赵流萤第一次有后悔的感觉。
她快忘了为什么自己一定要离开,不管去哪里都好。赵流萤惆怅地想,她像是流放一样把自己驱赶出他们的城市。
过了快一个小时,窗外的景物还是没什么变化。
“小姑娘,是不是冷啊?我看你一直在发抖呀。”对面的阿姨关切地问她,还没等赵流萤回答就从身边的背包里拿出一条藏蓝色的厚披肩,上面有着鲜艳枣红色的繁复花纹。
她热心地递过来:“你拿去搭在腿上,女孩子不好着凉的。”
“……谢谢阿姨。”赵流萤本能地不想拒绝,她只穿了条长裙,光腿神器的厚度和丝袜差不多,冷风轻而易举能灌进腿上每个毛孔。而且她太累了,不管是舟车劳顿的身体还是郁郁寡欢的心里。但她舍不得把这么好的披肩搭腿上,而是盖在后背。
伴随着柔软的温暖,困意像丝滑的牛奶那样包裹了她的神经。赵流萤感觉眼皮越来越沉,慢慢进入了梦乡。
火车上大部分人都睡着了,听不见小孩子肆无忌惮的哭闹,但鼾声四起,从来没有安静的时刻。不过在这样黑的深夜,除了车轮行驶在轨道上碰撞的声响外,这些来自身边人的声音让人觉得有些安心。
赵流萤睡得很沉,尽管身体僵硬全身又酸又麻,但这是她这几天唯一没有做梦的晚上。
火车开了整整一夜,到站时天已经大亮了。赵流萤买的是便宜的车票,中转了好几个城市,她把披肩还给了阿姨,阿姨执意要给她两个装在白色食品袋里的花卷。
“还是热的,我都放在保温桶里了,你吃呀。”阿姨笑呵呵地说。
赵流萤有些鼻酸,她这次没有拒绝,真诚地说了谢谢。
阿姨走远后她才擦了擦眼角的泪,正准备拖着行李箱出站台,忽然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
“赵流萤。”低沉的男声,带着几分沙哑,又很轻柔。
她回过头,看到穿着银灰色冲锋衣的张恺正笑着看向自己,手里拿了一捧红玫瑰。经过了一整晚的时间花瓣已经打蔫了,十朵垂头丧气的花像是十个穿红色婚纱上吊而死的新娘。
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比喻,赵流萤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有这么惊讶吗?”张恺朝她走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丝毫没有坐了一夜火车的劳累与狼狈,反而神采奕奕。他只背了斜挎包,没有带任何行李,显然不打算长期留在这里。
赵流萤问:“你一直在车上吗?”
“是啊,”张恺害羞地低下头笑了笑,“我怕你不高兴看到我,特意换了你身后的位置。”
“那你现在出现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里带着冷冰冰的审视,自己都未曾察觉。
张恺依旧故作腼腆,小声地说:“我想你现在应该气消了,我们回去吧……”
“是吗,为什么我的气消了?因为我已经太累了没有精力去和你吵架,去计较你失踪的事了是不是?”赵流萤冷笑一声,“你看到我在微博发的动态才知道我买了去广州的车票,你什么都明白,你根本不可能忙到没有时间打开手机。但是,你收到我的消息假装没看见,你故意隐藏所有社交软件的在线状态,你在车站看着我自己搬行李,你坐在我身后看着我在夜里瑟瑟发抖。现在你觉得我已经受到任性离开的惩罚了,该乖乖收下这玩意儿跟你回去是不是?我他妈要拎包还要推箱子,拿不下你的破花。”
“你在说什么呀,”张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接下来的话快到像是脱口而出,“我根本不是这些意思,你们女的怎么都随时能变成一个疯子。”
“去你妈的。”赵流萤干净利落地骂了一句,推着行李箱脚步坚定地往前走。她的胳膊酸胀得快要痛死了,腿也没有力气,但是她脚下生风一步不停。
张恺追在她身后急躁地喊:“我已经分手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周围的人纷纷扭过头来看他们,赵流萤咬着牙加快了速度,从口袋里拿出蓝牙耳机戴上。
到了路边她才回头看了一眼,张恺并没有追上来。果然,他根本没想要留在这个城市再多一秒,可能连返程的票都买在了今天。
像是有透明的分割线把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彻底隔开,赵流萤没有太多悲伤的情绪,反而异常冷静。从张恺欲擒故纵冷□□她的这几天,她就已经没那么喜欢他了。
“小别胜新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