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寝室空无一人。陶玖打开空调,倚在下铺的梯子边发了微信,没过多久赵流萤就从图书馆回来了。
“还好有你叫我,”赵流萤一进门放下书包,郑重其事地说,“要不然我又要睡着了,我怀疑图书馆的水房被人下了安眠药。”
“劳逸结合,”陶玖摘下亮晶晶的耳环和项链放进首饰盒里,“中午一起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赵流萤走到她身边,脸依偎着陶玖的肩膀:“哼,和你女朋友快乐过了才想起我。”她垂下眼皮看着陶玖这一连串的动作,觉得她的手腕细得好像一捏就会断。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陶玖竟然这么瘦了?赵流萤侧过头,发觉自己有点想要掉眼泪。
“她不是我女朋友。”陶玖关上盒子,耐心地解释。
“怎么可能,”赵流萤诧异地睁圆了眼睛,“还在暧昧吗?那早晚会在一起吧。我感觉你对她和对之前的女生都不一样,你和她们只几天就不联系了。但是这个叫孟什么的人,从还没开学你们就在一起,到现在都有一个月了。”
与“之前那些女生”有关的历史,久远得仿佛是上个世纪的故事。那段时间陶玖也很不安,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如鱼得水地进入到这些混乱的关系里,反而像在刀尖上舔食冰淇凌般诱人又危险。可是从她第一次发现,陌生人的陪伴可以让她在放弃自我中感受到安慰之后,陶玖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像是朝不保夕的被病痛折磨的人无法拒绝一颗止疼药。
这些事她都全盘托出,没有瞒着赵流萤。
“不会在一起。”陶玖揉了揉太阳穴,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不会在一起的。”她感觉身体和精神上都有些疲倦。赵流萤不依不饶地追问了句:“可是,可是你们每周都去约会,还会过夜。这还不算在一起吗?”
她咬住了嘴唇,此时她真的是一点八卦的心思都没有,只想陶玖能再好好谈个恋爱,让世界重新变得完整。
陶玖看着她,平静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戏谑的神情:“你想的话,我们也可以约会。”
“陶玖!”赵流萤被她这样的目光看着,突然从脸颊到耳朵根都红得发烫。她像刚被救出水面的溺水者那样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不要开这种玩笑!我们是好朋友。”
“嗯,”陶玖斜靠着床栏,表情无辜又清白,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所以中午吃什么?”
“广东菜。”赵流萤快速做出决定,拉着陶玖就急匆匆地要往外走。
为了省电费,这学期学校以“节约资源”的名头把走廊的灯改成了声控式。随着她们飞快奔跑的脚步声,灯由近及远逐个点亮,像是雪亮的流星穿过黑暗,全世界的光都照在她们身上。
“陶玖,你其实……”赵流萤边跑着边回过头,却在看到陶玖脸上不自觉流露的笑容时硬生生止住了话头。她想说,“陶玖你其实不用这样”。可她突然明白了,除此之外陶玖找不到能让自己开心的方法。
只要她快乐就好,只要能像现在这样轻松愉快地笑出来就很好了。赵流萤紧紧地握住了陶玖冰凉的手,没有任何道德可以作为理由去指责和绑架她,她应该过得好一点。
学校附近的粤菜馆是她们常吃的一家。烧腊饭里每一粒米都圆润饱满香气扑鼻,蒸笼里虾饺和流沙包晶莹剔透,还有招牌的脆虾球和红豆奶茶,每次来都会点。
“所以你毕业后还会做模特吗?”赵流萤问。
陶玖放下筷子喝了口奶茶,想了想说:“大概不会,我还没想好做什么。”其实她也有些厌倦了每天穿着各种风格的衣服,面对同样的相机摆出同样的姿势,有时带着一身的劳累躺在床上的夜里耳边都会幻听到按下快门时烦人的“啪”一声。但是暂时她还只想赚钱,没有足够充分的理由离开。
赵流萤说:“我也还没有想好,可能会去考研吧,反正我都不想上班。”她鼓着腮帮子狠狠地咬了一口叉烧,像是在发泄。“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转眼都要毕业了。”
“嗯,是很快。”聊到这些,陶玖有些兴致缺缺。她拄着头听赵流萤关于就业和升学压力的抱怨,原来现实中还有这么多具体的烦恼,揪着感情的问题不放倒显得小题大做。
酒足饭饱后,她们沿着小路往学校走。藏青色的天空澄澈无瑕,没有云的痕迹,阳光灿烂,整条街闷热潮湿的空气混着饭菜的香味。
记得刚入学时周边的旧楼还在拆迁和装修,洗尽铅华般露出灰败的墙体。如今已经是焕然一新,两排富丽堂皇又生意红火的店铺让周围成了旅游时的打卡景点,即使工作日也还有很多人过来这边。
一抬头,就在攒动的人群里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午后炙热的阳光下,陶玖身处于繁华热闹的街巷,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陈姝野站在广告墙旁边,穿着普通的白色短袖和剪裁精细的深蓝色牛仔裤,神情淡漠,低下头微微皱着眉,好像有一朵铅灰色的乌云正笼罩在她的头顶。她没有看到陶玖,赵流萤的一声惊呼才让她的目光转向这边。陶玖想要躲开,却来不及了。
七个月没有见面,分开时还在冬天的机场,那天下了一场薄薄的雪。现在天空湛蓝透彻,阳光撕扯开白云热烈地照下来,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取代那场雪落到她们身上。
这几个月,陶玖一直觉得日子过得很慢,但是此刻她突然发觉时间流逝得竟然这样快。七个月了,整整七个月。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一阵穿透身体的风,胸腔里长久压抑的像是灌满水泥般的沉重感被悉数吹散,连呼吸都变得轻盈。陶玖下意识用力睁着眼睛,却在几秒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泪水要落。
她就这样安静地看向陈姝野,眼神空空的。陈姝野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却还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为什么陈姝野会在这里,”赵流萤悄悄地握了握陶玖的手,小声说,“她不是去北京了吗?”
陶玖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陈姝野一步步走近,眼神里藏不住的惊讶越来越明显。她没有开口陶玖也知道她会说什么,无非就是自己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陶玖不想听到这些,先声夺人地问:“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陈姝野是为了自己才会出现在这里”。
“我……”陈姝野欲言又止,看起来心事重重。她往前走了一步,像是想要走上前抱住陶玖。
“滴滴!”就在这时,路边刚刚停下的一辆汽车忽然重重地按了声喇叭,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红色的车灯一闪一闪,像是快速跳动的心脏。陆辰宵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深灰色的墨镜遮住了眉眼,阳光穿过翠绿的厚重树叶,在他的侧脸投下模糊的光斑。“陈姝野,”他激动地喊了一声,“有消息了!”
“陶玖,以后我再和你解释。”陈姝野收回了只伸出去一点的手臂,只留下这一句,脚步匆匆地朝着陆辰宵快跑过去。她刚坐上副驾汽车就很快发动,转个弯不见了踪影。
有一点失落,又好像早就知道了会是这样。
陶玖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几秒,像是暴晒在沙漠里的一株干枯的植物。眼前还是熟悉的这条街道,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海市蜃楼,海水涨潮又落留在沙滩上的一场幻觉。
赵流萤也刚从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恢复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我刚才好像看见,陈姝野把什么东西贴到那面墙上。”
“是吗?”陶玖呼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关我什么事。”
“就去看看嘛。”赵流萤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分说地拉着陶玖往那边走。
墙上贴了很多广告,有些被撕掉了,留下残缺的痕迹。有些年深月久的纸张边缘微微泛黄,脆得一碰就掉。在密密麻麻的粗体字中间,一张崭新的“寻狗启示”格外引人注目。
胖球的彩色照片被贴在上面。它微微歪着头,正立着耳朵咧开嘴朝镜头笑,身后的尾巴软软地倾斜,能想象到正在晃动的样子。
陶玖瞬间摒住了呼吸,她记起陈姝野临走前说还没有租到房子,所以想让胖球暂时住在她那里,可是她拒绝了,最后托付给了一个自愿领养的人。照片下的文字写着走失的日期,是两天前,就在这条路附近。
“这是,”赵流萤大惊失色,指着这张寻狗启示问,“这是在纹身店的那只金毛吗?我还记得,它好可爱。”
“对。”陶玖伸出手抚摸上照片里胖球毛绒绒的脑袋,仿佛柔软的触感还停留在掌心,可是从指尖传递来的却是树荫下的墙冰凉的温度。
冰冷冷的寻狗启示,陈姝野失魂落魄的神情,像两把巨大的斧头迎面劈砍过来,她一阵眩晕。
不可遏制的念头,在那一瞬间陶玖在心里直接吐出了那句话——你活该。她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想要止住心底里的恶气丛生。胖球是无辜的,她拼命告诉自己,就算你再恨陈姝野,再想要她痛苦,都不能有这么卑鄙的想法——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变成这样?从在医院里对着于观和冷淡地说“我希望你去死”的那天开始,从她不在乎所有真心实意开始,从她漠视自己的感情也拒绝理会和承担别人的情绪开始,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其他人都只是看到了她肉眼可见的外表上的变化,但只有陶玖知道最大的改变是,有一部分关于爱和善良的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腐烂掉了,并且永远没有再重新长出血肉的可能。
“怎么办啊,我们要不要也帮着找一找。”赵流萤惶惶不安地看向陶玖。
“着什么急,别人在帮她找,”陶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不是说有消息了吗?别多管闲事,快回学校吧。”
赵流萤拖着长音重重地“哦”了一声,心里还是忐忑。这一路她都没再提起过这个话题,她想和陶玖说要不要再问问是不是找到了,又觉得陶玖好像是一副真的不在乎的样子。
那天晚上,赶在门禁之前陶玖又离开了学校。她拿出手机给孟侨发了微信,问她有没有空。孟侨立刻回了一个定位,在市中心的一家小酒馆。
陶玖打了车,二十分钟就到了约定的地方。酒馆里面很安静,还提供一些关东煮和便当,专门供附近园区的人下班后来放松休息。舒缓的音乐静静流淌,孟侨坐在临窗的位置,穿着紫罗兰色的长裙,陶玖一走近就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香水味,但还是不能掩盖更浓郁的酒味。
“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平时只有周末才住在外面。”她刚坐下,孟侨就坦率地抛出这个问题。
玻璃窗上倒映出陶玖苍白的脸色,像是宁静的冬夜初雪。她接过侍应生递来的菜单点了两杯柠檬水,才慢吞吞地回答:“没有,我就是无聊,出来透透气。”
“那你是不是想我啦?”孟侨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浅棕色的眼睛反射出头顶吊灯的光,亮晶晶,像闪烁着碎钻。
陶玖没有回答,好在孟侨也通情达理地没有追问下去。
两个人静静地喝着柠檬水,偶尔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附近上班的人真是多,最近天气又热了,最近又上映了什么好看的电影,哪个歌手的声音还算好听。聊到开心的地方孟侨总是会肆无忌惮地大笑,吸引来周围人的目光。陶玖面不改色,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有时候孟侨也会安静一会儿,默默地观察着陶玖的表情。她应该闻到我身上的酒味了,但是她却并没有问为什么。孟侨觉得自己的心情应该不是失望,只是有点不甘心和不服气。
她微微扬起了眉,用挑衅的语气故作轻松地问:“陶玖,假设,我是说假设,如果我之前喜欢过男生,你会介意吗?”
这是她们从来没有聊到的话题。
陶玖的神色却连一丝细微的变化也无,她说:“不会。”
“也就是说,你不会和我分开喽。”孟侨飞快地把要脱口而出的“分手”两个字换了个词,陶玖点点头。
孟侨脸上闪过了开心又满足的表情,她转了转眼睛,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那如果我用这个理由,想要和你分开呢,你会同意吗?”
陶玖垂下密长的睫毛,没有回答,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柠檬水。突然之间孟侨好像学会了读心术,此时周围安静的只有音乐声,她却明明白白听到了一个“会”字。简直是在自取其辱,陶玖根本不会在乎任何事。
“我开玩笑的,不说了。”孟侨拄着下巴,笑容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