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死了。”
沈出莹倏然从塌上坐起,指着两人道,“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商量着绑谁呢?”
刀疤脸,胖子膝头一颤:“……”
沈出莹话音未落,身形一闪至两人背后。刀疤脸刚要转身,就觉手腕一紧,那根原本要绑她的麻绳已缠上自己胳膊。胖子还没反应过来,绳结已经在他脖颈上绕了三圈。
随即狠狠一勒。
“要是你们白天还能作人样,我倒是想知道,”她拽着绳头冷笑,“若我此刻宰了你们,算不算做杀人?”
沈出莹手腕一抖,麻绳如活蛇般骤然收紧。刀疤脸和胖子顿时被勒得一个趔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滚过来。”她道。
两个壮汉半爬半跪,在地上蹭出一道水痕,渗出腥臭的黏液。
行至院中,她靴尖一挑,两人便如破麻袋般滚作一团。匕首出鞘的寒光闪过,铮的一声,麻绳末端被钉入地里。
那两人眼白居多,正死死看着沈出莹。
沈出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跟这两位“相看两厌”,转身要走。
“别走。”刀疤脸冷不丁开口,声音像是十七八的少女,带着井水般的湿冷,
“那年我失足落井,底下有只蟾蜍...井太深,它出不去,我也回不去人间。我们只好作伴,但是井里的天地只有那么大,我们就算看天,也只有铜钱那么大的一点。”
“我们实在孤独,井水又冷,泡地骨头都烂了,沉在水底。就一起商量着该怎么出去,我们想离开那里,首先就想着要有人注意到我们。于是夜夜扮作少女啼哭,可是那些人根本不敢往井里看。”
他恳求道:“只有我这副身体恰好看向了井底,我们就只好借他的身体了。我们只想一人一副身体看看长安城,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们出去?”
见沈出莹没有回应,刀疤脸眼珠转了转,黏液顺着眼角滑落:“我们在井底不知年岁,想来至少有十年之久了。我们对你动手也是怕你发现我们的身份,并非想下杀手!”
胖子连连附和道:“咕咕咕——!”
“……”沈出莹回头,看着地上狼狈的两人:“我官职低微,事关百姓,此事需明日请示裴大人定夺。”
她转身欲走,又补了句,“对了,他最厌妖怪说谎。你们逛完了长安记得从这俩人身上离开……”
隔日,裴晟听完禀报,从案头锦匣中取出一枚青玉葫芦抛给沈出莹:“玄都观的,价值千金,有破损你来赔。”
“是,大人。”沈出莹接住葫芦,“那……今日的俸禄……”
裴晟抬眸扫了她一眼,指尖在案牍上轻轻一叩:“帮我买西市李记的桂花糕,便算你今日当值。”
说着,还给沈出莹一袋钱两。
沈出莹接过钱袋时,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俸禄银两相撞的声响。她唇角微扬,正欲告退,却听裴晟又补了句:“不许偷吃。”
“得嘞。”
裴晟看着沈出莹揣着钱袋走远,这才搁下朱笔,起身往刑狱司走去。
刑狱司长廊阴冷,一步一寸不知沾染了多少血,里面就算常年有人打理,但总有股怪味。
裴晟拉着两条粗重的玄铁链。另一端扣在两名囚犯的胯骨环上。
那根本不是普通镣铐,而是直接贯穿胯骨的琵琶钩。
两名囚犯几乎是跪爬着往前挪,膝盖早已磨得血肉模糊。裴晟脚步未停,链条一扯,两人顿时痛得闷哼一声,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裴晟每日准时出现在地牢,像遛狗般牵着那两名东瀛囚犯在甬道里散步。玄铁链随着他的步伐发出规律的哗啦声,每当两人因胯骨剧痛而迟缓时,他便扯动链条,琵琶钩在骨缝里碾转的声响让守卫都白了脸。
走到刑房门口,早有玄鹰卫捧着刑具等候。为首的副使一脚踩住其中一人的膝盖,靴底碾着裸|露的髌骨:“再问最后一次,那日在阴山驿道,你们把寐仙劫去哪里了?”
囚犯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裴晟倚在墙边,用黑布蒙住了双眼。直到烙铁灼肉的焦糊味弥漫开来,他才道:“轻些,别弄死了。明日还要接着逛呢。”
那东瀛囚犯左眼早被烙铁灼成黑窟窿,右腿膝盖骨突兀地支棱着,像折断的竹节。
“裴晟......”他嘶声笑起来,漏风的喉管让官话带着诡异的腔调,“你不得好死!......咳咳......你就是贼喊抓贼!”
正蒙着眼的裴晟伸手一拉,铁链绷直。囚犯的胯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还嘴硬。”
副使的刀尖已抵住囚犯脖颈,裴晟摘了蒙眼布。刑狱房里尘土起起伏伏,飘在他清俊的眉目上:“人不留了。”
“是。”
副使手起刀落,尸首分离,血溅三尺。
另一东瀛人见状,死气沉沉地一笑,喉间发出沙哑的声音:“是我们劫的人,是我们干的…”
“这就对了。”
沈出莹带着青玉葫芦逛了两天长安,其实她也是第一次正正经经地逛,好地方都是跟本地人打听来的。
暮色渐沉,宵禁时刻要到了。沈出莹腰侧的青玉葫芦微微发烫,里头传来“咕咕”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满地吐泡泡。
她屈指弹了下葫芦:“觉得腻了?你们都看胡人跳舞看三遍了。”
葫芦里的动静停了一瞬,接着传来“咚”一声,大概是那东西赌气撞了下内壁。
随即,里面传来一个安抚的女音:“长安城的变化真大,但是没有我们两个猜的那么夸张。”
沈出莹拎起葫芦晃了晃:“喜欢吗?”
女声低低地笑了。
沈出莹会意:“那就是不喜欢了?”
女声道:“小时候家里穷,我是最小的妹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我因身有残缺,嫁不出人被家里遗弃,这才自尽于井池。原对长安城心心念念,像少时逛街遇见蜡糖人,我啼哭不已,一定要讨着吃。可家母嫌我吃嘴,罚我不许吃,转头给弟弟买了,我蹭了他的那一口。真吃进嘴里,只觉得腻。”
沈出莹轻笑,想了想,道:“长安城对你来说也这样?”
“咕——!”
夜风卷着最后一丝市井喧嚣掠过巷口,远处传来金吾卫清场的声响。
三日后,沈出莹正蹲在后院逗猫,忽听墙头“扑通”、“哎哟”几声乱响。
抬头一看,刀疤脸、瘦高个和胖子三人摔作一团,正手忙脚乱地从菜地里爬起来。
“沈大人!”胖子一个骨碌跪得笔直,脑门上的泥巴都顾不上擦,“您就是我们再生父母!”
话说自从上次蟾妖事件后,刀疤脸和胖子在地府里捡回一条命,一是感谢沈七没有在他俩不成人样的时候直接痛下杀手,二是感谢沈七跟大人找了法子给他俩变回自己那张熟悉的脸。
三兄弟一合计,又想出一个妙点子来。
刀疤脸——现在该叫刘大疤了——郑重地说:“今日我们三兄弟特来结拜!”
瘦高个张麻杆从怀里摸出半壶浊酒,紧张得直结巴:“按、按我们的规矩!关二胖,刘大疤,张麻杆,愿拜您为大哥!”
沈出莹看着胖子头上插着的菜叶子,刘大疤一脸可疑的笑容,还有张麻杆洒了半壶的酒,她嘴角抽了抽:“你们又被什么附身了?”
三人齐刷刷摇头。
“事情是这样的,”关二胖一抹脸上的泥,激动得唾沫横飞,“我家老爷子欠了债,追债的天天来堵我,刘大哥一直护着我。”
刘大疤:“当时张老弟也是仗义,听见动静就冲进来帮忙!”
“结果我们仨都被揍得鼻青脸肿。”张麻杆眼神坚毅,“但从此就决定,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兄弟!”
三人突然齐刷刷抱拳,异口同声:“所以请沈大人当我们的总瓢把子!”
“噢,好啊。”沈出莹心上一计,正色道,“既然你们这么诚恳地要我做大哥,那么有一件事情你们就听好了。关于阿启杀亲的传言,你们以后少跟着瞎起哄。”
刘大疤犹豫道:“可坊间都说……”
沈出莹大手一挥:“坊间传闻是坊间传闻,真有杀人命案也是归衙门,归大理寺,跟你们的没关系。”
三人对视一眼,齐刷刷应声:“是!大哥!”
这几天,阿启最近总觉得后脊梁发毛。
那刘关张那三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角偷看他。
只要他稍一回头,三人立刻九十度鞠躬。
这天阿启终于忍无可忍,把柴刀往地上一插:“你们......”
三人却突然一个滑跪,刘大疤额头咚地磕下:“阿启大哥!我们绝对没有怀疑您杀人!”
阿启握着柴刀的手微微颤抖。
好了,他现在真的很想砍点什么。
*
一日,裴晟单独把沈出莹叫出了门,沈出莹逼迫于大人的淫|威只好陪同,这一路行踪隐秘,连玄鹰卫也不在。
沈出莹不明所以,目光在裴晟身上来回扫了几遍,却见他神色如常,半点端倪不露。她抿了抿唇,终究没说什么,只默默跟在他身后。
裴晟步履从容,墨绿色便衣在风中微微翻动,腰间玉佩随步伐轻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行至马车前,抬手撩开车帘,动作优雅利落,却在沈出莹准备登车时忽然转身。
修长的手臂一伸,直接扣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她带上了马车。沈出莹猝不及防,险些撞进他怀里,连忙稳住身形,抬眼对上裴晟灰色质地的眼睛。
“你。”他松开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袖口,“驱车。”
沈出莹:“……”
她盯着裴晟施施然落座的背影,指尖揉搓着方才被他大力握过的手腕。
敢情这是给她当车夫了!
车夫就要有车夫的自觉,沈出莹尽职尽责问:“大人要去哪?”
裴晟的嗓音从车帘里飘出来:“醉仙楼。”
醉仙楼,有名的烟花柳巷之地。
沈出莹不做评价,手腕一扬,马鞭在空中甩出个漂亮的弧度。
沈出莹正专注地驾着马车穿过西市拥挤的人流。忽然,车帘微动,裴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而清晰:
“沈七。”
她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但并未回头。
“我每次见你,都觉得很熟悉。”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像是闲谈,“好像不久前就见过你。”
沈出莹仍盯着前方熙攘的街道。她沉默片刻,才淡淡回道:“大人这是在练怎么跟女人谈情说爱么,好到醉仙楼大展身手?”
车帘后,裴晟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一个月前,我玄鹰卫受圣令,协丰州长史捉拿寐仙,扑了个空。”
马车碾过一块碎石,车厢猛地一晃。
街边的叫卖声、马蹄声、丝竹声,仿佛都在这一瞬远去。
“是属下失职。”沈出莹心下急转,连忙认罪。
裴晟似乎不想听这话,沈出莹一边小心驱车,一边还要揣测他的心意。
沈出莹下意识攥紧缰绳,道:“大人刚刚说寐仙逃跑了,想必以大人的能力,找到寐仙岂不是易如反掌?”
车厢内,裴晟似乎不太满意沈出莹的回答,故意慢了慢腔调,勾着她:“嗯,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