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到了除夕,家家户户开始大扫除、蒸年糕、贴春联,里里外外,都是欢声笑语。
唯独沈缨的别院里没有动静,倒是显得有几分冷清。
唐翳知道师父素来喜静不喜闹,便也仍像平日那样修习功课。想到今年不用似往年那样,躲在破陋的屋子里,为三餐发愁,连年过了都不知道,心里已是十分满足。
又静坐了半个时辰,唐翳听到院子里有咕咕叫声,推门走出去。
只见墙头上飞落一只鸽子,跳在石桌上,咕叽咕叽叫个不停。唐翳拿了点谷子,想要去喂它,忽瞧见它腿上绑了一块细细的竹简,上面刻着写繁复的花纹。
看样子是只信鸽。
唐翳便想,多半是有人要送信给这个别院的旧主人,却不知这院子已经租出去了。
正想着,身后门已经开了,沈缨自内走了出来,看到那鸽子,便点点头,对着它说道:“我知道了。”
那鸽子仿佛听得懂人话,听她这么说,便拍拍翅膀,呼喇一声飞走。
唐翳留意到,它脚上的竹简随着沈缨那一句“知道了”瞬间淡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缨看着那鸽子飞远,对唐翳说了句:“我有事要出去一下,晚点才会回来。”便出门去了。
唐翳一个人待在院子里闲坐了会,听到隔壁各种吵闹的声音传来,又见家家户户的烟囱上均已白烟袅袅,糕点肉香四处飘散,又有些家里在炸辣椒的,那辣椒气味虽呛,却有一种奇特的香味。
唐翳再坐了会,渐而也闲不住了,他站起身来,走进厨房内,寻了把笤帚,把院子里外都打扫了遍。
然后开始生火,烧水,和面。
天入黑的时候,沈缨终于回来了。
带回来一包东西,还有一桌子菜肴。
沈缨将菜摆到桌上,上面奇迹般的都没有上辣油。
看到唐翳在厨房里蒸了一大盘年糕,她愣了愣:“你会做饭?”
唐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做得不好,凑合做的。”之前在杨村的时候,杨言对食物要求十分简单,有时候饿狠了,生的东西也往嘴里塞,所以做饭的事情,多半是落在他身上。
一顿团年饭过后,沈缨让唐翳去翻她带回来的包袱。
只见里头有一套新绿色的直裾,一大包干果点心之类,又有几卷红纸,甚至连孩童年下喜欢玩的爆竹烟花也买了不少。
唐翳知道沈缨向来不爱热闹,买这些东西多半是为了体恤自己。
沈缨让唐翳去换了新衣。然后自己收拾了桌子,点了烛台,将一卷红纸整齐裁好,等唐翳出来了,命他拿了砚台笔墨出来写春联。自己则坐在一旁,用剪子开始剪窗花。
唐翳磨好了墨,却迟迟不敢下笔,只央了沈缨来写对联。
沈缨淡淡道:“我的字太瘦,看着不喜气。”
唐翳听说方才罢了。写了一副隶书:蜀中何云乐,仙境出红尘。看了半天,觉得不好,想要重写,又想不出别的。
沈缨便道:“不过讨个喜气而已,虽有些不接地气,但也挂着就是了。”
唐翳把春联拿去贴了,又将沈缨绞的各色窗花都沾了浆糊,贴到花窗上。
忙活了好一阵,沈缨将买来的各色点心干果用花盘摆成好看的模样,挑明了烛火,拿了本书开始守岁。
唐翳也拿了本书坐在她对面,看着四面都是贴满红色的窗花的窗户,心里愈发明亮起来。忽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讲过关于年兽的故事,问道:“师父,年兽是真的有吗?”
沈缨下颌微抬,目光却仍落在书上:“假的。”她默然片刻,放下书,“妖兽甚少袭击人类的村子,除非是先前就曾经结怨,抑或是像血藤那样,受到污染失却心志的……”提到血藤,她语声微微一顿,便不再说下去。
唐翳听她提到血藤,也不敢再问。
窗外渐渐飘起了雪花,不大,三三两两的,落到窗台上,便化了。
当当当几声锣响,打更的人敲过三更。街上顿时喧闹起来,人声鼎沸。
守岁的人纷纷出来走街串巷,相互道贺。
巷子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花炮声,孩童们的嬉闹声。
辞旧迎新,老去的一年已经过远走,人们开始迎接新的岁月。
沈缨关上窗子,遣了唐翳出去放烟花玩。
唐翳情知沈缨不喜欢吵闹,便也不动,只陪着她在屋里安静看书。
过了一会,沈缨放下书,往院子走去。
只听得外头砰一声闷响,继而哗啦啦的声音响起,红的绿的光芒很快映满了整个花窗。
唐翳自窗户中探出头来,便见沈缨依旧穿着一身白衣,站在院子中间放烟花。
她买的烟花比别处的华丽,一束光路冲开黑夜,划向天空,然后炸开了,以苍穹为幕,绽出好看的花型。
沈缨仰着头,看着天上的烟花。如凝脂般的面容因火光映衬出别样的颜色,倒多了几分人间的温度。
唐翳单手撑着下颌,在窗台上,一会看看烟花,一会又看着沈缨。只觉得师父上辈子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即使站在满地烟火的繁华处,也不沾染一点俗尘。
又看了一会,便听沈缨在院子里说道:“你再不出来,我便一个人都放完了。”
唐翳早按捺不住,笑起来,整了整衣袍,往院里去。
唐翳放响了一个冲天喜炮,又点燃了一个名为“孔雀开屏”的烟花。
随着旧的一年过去,那段曾经埋在唐翳心里的阴霾,在这一声声喜炮与烟火中被掩盖、被抹上新的颜色,而后渐渐消失不见。
一朵接一朵的烟花接连开在天空上,竞相逐艳。
唯独数唐翳院子里的烟花放得最为漂亮,引得邻家的小孩都纷纷趴到墙头上围观起来。
过不多久,一个穿着花袄的小女孩领头,进来给他们拜年。
沈缨剖了个柚子,将果肉分给这些进来道贺的孩子们。冬日里水果异常金贵,孩子们见了柚子,喜得又闹了好一阵。
沈缨用小刀和丝线,将柚子皮穿起来,雕了花,放了段蜡烛进去,做成柚子灯给了那穿花袄的小女孩。
小女孩十分欢喜,抱着灯玩了一阵,又邀着唐翳一起出去玩耍,逛街,名曰“撞运儿”。
唐翳很想跟着他们出去,心里却又舍不得沈缨。
一大群孩子闹哄哄的在院子里,不住催促。唐翳不回应,只拿眼睛看着师父。
沈缨招手叫他过来,取了锭银子放在他手上,道:“这是压岁钱,你拿着去带他们玩罢。”
唐翳接过银子,又看了看在院子里头各处跑跳,荡秋千大大小小的孩童,自己也觉得是要闹翻了天了。
那穿花袄子的女孩以为沈缨不放人,便撒娇似的扑到沈缨怀里:“姐姐呵,你让哥哥随我们去玩会吧。走到大街说不定碰到花神,撞上个好运气,回来读书写字儿也聪明了。”她细声细气的游说着,“去年节下,城东头的赵家妹妹撞了花神,交了一年的好运气呵,惹得周围住的人都嫉妒得不得了。姐姐,咱们要是运气也能这么好,就太好了。”
“花神?”沈缨微微一挑眉,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发顶,“你带哥哥去罢,我不拦他。”
女孩听说,便主动去牵了唐翳的手。
唐翳生怕她再纠缠沈缨,惹得她不耐烦了,索性弯腰将她抱起。
小女孩顺势搂了唐翳的脖子,笑盈盈道:“噢,哥哥跟着我们走喽——”
其余孩子看唐翳抽出空来,便都跟着一哄而散出门去了。
唐翳抱着小女孩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沈缨。
沈缨站在原地,朝他点了点头:“去罢,一会先送了妹妹回家再回来。”
唐翳应道:“是,师……”想起在外,二人均以兄妹相称,便改口,“知道了,姐姐。”
小女孩腻在唐翳怀里,念念叨叨与他说着花神的故事。
“花神娘娘只在正月里出现,可灵了。谁要运气好,撞上她,那是一年都会交好运气的……”她一路说着出了门。
沈缨站在院里,等这些吵杂之声退尽后,方才轻轻皱了眉:“花神……”
锦城的年,是异常热闹的。
大街上点满了灯笼,家家户户门前均插上桃枝,各色店铺门口亦摆满花束,有些来不及采新鲜花朵抑或是采不到鲜花的人家门前便挂上了绣了不同花样的蜀锦。
那穿花袄子的小女孩自称是叫恬儿。她显然十分喜欢唐翳,一直黏在他身上不愿下来。
唐翳给她买了串糖葫芦。
恬儿喜滋滋的接过了,躲在唐翳怀里吃。
那糖葫芦糖衣极厚,恬儿只咬了几口,糖浆就黏了她一嘴。
唐翳见状,正要把她放下来,寻了绢帕来擦,斜刺里忽然冲出个人影,对着他狠狠一撞。
唐翳脚下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了,忙抱紧了怀里的恬儿。
恬儿被这么一吓,手里糖葫芦顿时掉了下来,粘到唐翳衣服上。
唐翳“哎呦”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簇新的长袍,上面沾满了红色糖浆。他对沈缨送的东西极为珍惜,这衣服又是新买来的,顿觉一阵心疼。
恬儿看他脸色不好,刚又被吓了一吓,加上丢了糖葫芦,扁了扁嘴,终于哇一声大哭起来。
唐翳无奈,只得先将她抱起来哄。
肩上忽然一痛,回头,便见身后一华服公子,骂骂咧咧的揪住他肩头,恶狠狠道:“你小子眼瞎啦!走路不带眼睛吗?!”
唐翳一愣:“这位公子,方才明明是你冲撞了我。”
“你还敢顶嘴?!”那华服公子怒目圆睁,扬手似是想要挥拳头,又好像始终忌讳着什么,不住回头朝巷子里望去,小声嘀咕道,“真是邪了门了,难道真的有鬼?”
旁边,不知哪家的孩子点了串鞭炮挂在竹竿上挑着满街跑,一个不留神,噗通一声摔倒了。
那鞭炮甩到华服公子的怀里,顿时炸了开来,火光四射。
华服公子又惊又怒,吓得连连抖动衣袍,也顾不上唐翳了,只捏着拳头去追那放鞭炮的顽童。
出了这一串岔子,唐翳也无心在街上闲逛,送了恬儿回家,便自回别院里去。
沈缨在院子里留了灯。
唐翳满身狼狈的回到家里,生怕沈缨追问起缘由,便主动将恬儿丢了糖葫芦的事说了,却隐去了那华服公子的事不说,深恐她听了不快。
沈缨听后也不理论,只让他把衣服换下来浆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