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醒的时候,就对上祁不定幽怨的眼睛。他心虚避开,又觉得自己没犯错,瞪了回去。
祁不定噗呲一声笑了。
君临自觉祁不定在嘲笑自己,爬起来踢他一脚:“不许笑。”
祁不定还带着笑,问他:“要不要处理掉林幽?”
君临震惊瞪大眼看他,伸手倒茶,一口喝下润润嗓子:“你不是正道修士?怎可做此种杀人灭口之事?”
祁不定无辜眨眼,滤镜在此刻终于崩得细碎,“仙门大派,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你用我身体活了百年,这档子腌臜事,你当是见过不少。”
君临是见过,但君临在他的眼里总是与清风明月一般,与这种事当是扯不上半分关系的。
就连剑周身蕴含的灵力也是清透的微芒,总是高高在上地看他,一身白衣,不染纤尘,传闻亦是如此。
君临总想推翻过往的一切认知再去认识一次君临,但是每次君临说出这样的话,他还是要愣神片刻。
祁不定点点桌子:“别愣了,林幽的师姐风荷举入围,他本当和风荷举一起回宗门,我方才去偷听,林幽已经收拾好,准备明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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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云上。一只纸鹤穿过云气,掠过重重墨山、亭台楼阁,刀剑碰撞的声音回荡,进入无形的屏障,最后停在了万层台阶之上,大殿的石门紧闭。因为纸鹤闯入阵法,气流混乱一瞬,参天的石门之上,阵法发亮一瞬,察觉到纸鹤上的气息瞬间又黯淡下去。
石门缓缓打开,纸鹤被鎏金色的气息牵引,没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不定修为并未恢复,目前无恙,勿念。”
空旷的大殿里除此以外,毫无响动。墙壁上凹凸不平,烛火连同光亮如同沧海一粟,其余皆是黑暗。仔细看去,便可看到墙壁上的刻纹和雕像,只有半面,另外半面与墙壁连为一体,眼睛微垂,因为无光而显得阴沉。
仙林大比初试结束,安然无恙?
“带不定回宗,入殿。”
君临抬眼,问:“师兄,我入大比时,你应该给师父传信了,师父如何说?”
青年立在门口,一副如玉君子的模样,看到师弟脸上的笑,只觉得心一突一突地跳,似有什么即将脱出掌控,他抿唇,委婉:“师父也是无可奈何。”
君临了然,懒懒笑着,靠着门框问:“师父可真有意思。”
祁柳的目光躲开师弟的眼睛,落在了背后趴在茶桌上的狐狸,语气冷硬:“慎言。苍云上弟子不可非议宗主及长老。”
君临:“何时归宗?”
“仙林大比结束后。”
君临后退一步,关上门。
已至黑夜,窗外繁星。
祁不定又化成人形,支着头看他:“祁柳只是五阶剑修,看不出来互换灵魂的禁术,那些老妖怪却能。”
这一百年间,无人管束他,他只在阶梯下仰望过那石殿,绞杀魔修的阵法堆叠,涵括了方圆百里,每一丝气流波动都在被仔细地探查。他只是仰望,心下的暴虐难以抑制,穿过层层云气,那石殿大门上的纹路都令人反感,似有一双眼自门的背后注视着他。
别说打开那扇门,只要踏上一层阶梯,他的灵魂就被彻底窥探了。
就像初生的婴儿,没有任何遮羞的衣服,裸露着,脆弱不堪,任人玩弄。
君临抿唇:“我们可以换回来吗?”
祁不定无奈:“不能,那是七阶术士才能用的禁术。”
话音刚落,祁不定就开口了。
“我是啊。”
祁不定的声音平静:“换魂之术,换魂的两方必须都是七阶术士。我现在只有一阶。”
君临干脆利落下了决定:“那我们逃吧。”
场面一度诡异,曾经的正道魁首和魔尊商量一起逃跑。
祁不定伸手,微芒在指尖闪烁,片刻,一张纸条落在桌面,“其实还有另一个办法。”
君临凑上去看,彻底安静下来。
纸面上只写了几个字。
“归。——君临”
魔尊复活,率先杀的就是祁不定,很正常的事,可是,祁不定抬眼:“不行。”
百年时间,魔界各个城主势均力敌,尚未决出新任魔尊,动荡不安。此刻祁不定被君临所劫,无疑是给了正道讨伐魔界的理由。
自从百年前大战,君临陨落,祁不定修为尽失,两方处于短暂的僵持,小摩擦不断,却也没有酿成太大祸端。
他对上祁不定的眼睛,突然发觉自己变了很多。
百年前,他满心杀戮,恨不得踏平仙门百家,世间生灵与他无关,现在却变了。那一战,生灵涂炭。
他还记得,祁不定强行换命,自己身处这具正道魁首的躯壳里,看着祁不定在面前吐血身亡,无数的正道修士蜂拥,关切地询问。之后,君临那副身体被无数把刀剑贯穿,灭魂鞭抽上四十九天,祁不定替他灰飞烟灭。
在所有人的眼里,是正道赢了,他处在尸野茫然地眨眼,目之所及,断臂残骸,看不出是正道修士,还是魔修,亦或者是哪个普通人。几座城池被夷为平地,刺鼻的血气包裹,冤魂在地底疯狂尖叫。
是有欢庆的,他们含着痛苦的眼泪,喊着:祁不定!你是结束恩怨的大功臣!
他应当窃喜的,祁不定让他得以喘息,彻底有了踏平修仙界的时机,正道损失惨重,只要天材地宝流入身体,他很快会恢复,然后彻底赢下这一局。
他伪装成毫无修为的样子,每个人都投来敬仰的目光。
只是因为,是他结束了恐怖的杀戮。
若是换一个人,现在仙门大派大概都不复存在了。只是偏偏是他。
“从今往后,我是人人憎恶的君临,你是意气风发的祁不定。”
这一句话振聋发聩,他经常埋怨自己的身世,一路上太多不得不,几次濒死,万般无奈,没有人说过,他可以不是魔修,可以重来。
只不过,他虽是占着正道魁首的身体,却没将自己的道推翻重来。他仍是魔修,每一滴鲜血和魔气沾染都让他兴奋难言,仰望着万阶之上绞杀魔修的层层阵法,脚下的苍云上埋着太多他未曾想过的恶臭。
他总是在想,祁不定是疯了吗?
祁不定没有反驳,道:“好,都听你的。”
君临颔首,道:“去不尽海,传言秘境中有一物可温养魂魄,帮助你恢复修为。”
“你很想换回来吗?”祁不定突然问,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发问,“是因为这百年不开心吗?”
开心吗?君临问自己。
开心的吧。只是突然迷茫了。道心摇摇欲坠,恨意与日俱减,他一个妖和魔的结合体,生来就惹人嫌,为了活下去迫不得已杀人,后来以杀人为趣。其实杀人没有意思,只是,看着生命在自己的手里凋零,总有种安心感。
他是掌握生死的那个人,而非是被掌握的那个。
他时常在想,祁不定的目的会不会就是这样?这个优柔寡断、心地善良的正道魁首,想把他导向正道。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他与他没有关系的。他杀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起初是为了什么踏平修仙界?是为了死掉的父母吗?可是他恨他的父母。他的命数在那日就应该到了尽头。为什么要把他拉出命运?
“开心,”他撒谎说,重复了一遍,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很开心,还当你脑子真就被那些经文搞坏了,让我一个大魔头占着正道魁首的身体为所欲为。”
他把桌子上的青玉盏放到储物袋里:“走吧,趁天黑。”
祁不定伸手:“我带你走,别用魔气,‘久’能感知到,到时候会很麻烦。”
君临看着祁不定那只手,手腕处也有一道扭曲的伤痕,他伸手拉住了。祁不定看起来冷冰冰的,手心却很热。
“好。”
空气中无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漆黑的夜里,有零星的灯火在街道亮着,天空划过一道流光。
一名修士还在挑着摊上的法器,有一朵桃花落在了手背上,他抬头,夜空并无任何异样,他捻起桃花打量片刻。
“估计是刚从桃花谷出来的修士身上带的,慕野,桃花哪不落,非要落你身上,若非是要有桃花运了?”宿云微搭着慕野的肩膀,笑嘻嘻说着。
慕野翻白眼:“不是桃花谷的。”
像是为了证明他所说的,指间的桃花片刻后化作灵气消散了。
宿云微尴尬挠头,掰着慕野的手指看了又看:“还真不是。行吧,你赢了。”
慕野一脚踹开他:“你是蠢货吗?离我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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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日夜的周围有几座城池,仰仗着来三百日夜历练的修士而存在,随着灯火远去,祁不定才停下。
“你不是剑修吗?”
剑修唯一的飞行之术就是御剑,但祁不定的本命剑还在苍云上。
祁不定松开君临的手,回:“我还修了点杂七杂八的。”
方才的术法像是御风之术,是风起派的术法,祁不定用起来相当熟练。
君临皱眉:“那你之前和我打怎么只用剑?”
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果不其然,祁不定毫无羞耻心道:“我心悦你,很多师弟师妹说我用剑是最英俊的,所以我在你面前只用剑。”
君临:...?
五雷轰顶。
君临尝试回想,他当时还经常吐槽,祁不定一个正道魁首,为什么用的剑招都如此花哨。这样的修士也配做苍云上少宗主吗?
他偷偷去看祁不定的表情,却发现人家坦坦荡荡,反倒是听这话的他尴尬到无地自容。
死嘴,非要问。
祁不定这种人是专门来治他的。
偏偏祁不定注意到他的表情,还问:“你考虑好了吗?”
君临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遇到祁不定这种人,他吭哧半天,放大声音:“闭嘴吧你!”
祁不定乖乖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