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慈墨抱着那个木盒子,猫在墙根处,跟一只鹌鹑似的。一直等到天彻底黑透,那个女人也走到前面去点灯了,他这才瞅准时机,贴着墙边的阴影,溜到西边的院落里去了。
温慈墨还是那副乖顺的样子,就像个正经下人一般,托着个木盒子,规行矩步地走着。只是那双墨色的眼睛就不怎么老实了,正小心地四处打量着。
西进的院落装潢平常,仍旧是些寻常景致,只不过跟外面一眼,连一个下人都没有。
温慈墨转了一圈,发现正屋外倒是挂了一个牌匾——“公中”。
温慈墨眼睛微微眯了眯,原来西边是账房。可账房外一个当值的下人都不留,这事就不太对了。
于是他托着那个木盒子,垂着头,招呼都不打,直接抬脚就进了屋内。
徐平正在誊抄账目,见有人进来,吓了一跳。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拿过一本册子,盖在自己已经抄写了一部分的账本上,一边抬头问:“何人?”
温慈墨对他欲盖弥彰的动作完全装瞎,只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大人,奴来库房送东西。”
徐平看了眼他的白衣,意识到他了他的身份,便知他不认字。可尽管如此,他也没直接告诉温慈墨走错地方了,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徐平亲自打开木盒看了看,发现里面都是些寻常的烛剪和蜡样,这才把盒子盖好还给了温慈墨:“你走错了。你去送东西……就没人跟你说库房在哪吗?”
这就是实打实的试探了。
温慈墨没立刻回答,他小心地接过盒子,趁着这个功夫盘算了一二,这才乖觉地点了点头,墨色的眸子笃定且真诚:“说了的,那个侍女姐姐说在东边。可国公府里的长廊太多,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地方,转着转着……就不知转到哪了。”
徐平:“……”
徐平在侯府做账房先生也有些年头了,他自诩饱读圣贤书,那身长衫一穿,便自觉高人一等,故而他也不希望自己手底下当差的人太蠢。为此,他特意去跟燕文公求了一个恩典,在他手底下办事的人,便都是由他亲自挑选上来的,个顶个的都是溜须拍马和待人接物方面的人精。
因此,徐平已经很多年都没见过连路都能走错的人了,在徐平眼里,温慈墨这遭,蠢得也算是别开生面了。
不过他虽然这么想,却不会这么说。不仅如此,徐平跟这些蠢人还总能相处的很好。
于私来说,作为一个本应该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徐平却愿意跟这些腌臜人接触,这便总能为他博来不少好名声,而这些偶尔传到他耳朵里的一些溢美之词,确实让徐平舒服。
于公来说……徐平的身份特殊,让他确实需要跟这些蠢人打好关系。
更何况,温慈墨还不是一般的蠢人。
在燕文公身边的奴隶,向来活不长,所以在徐平眼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可偏偏,这人还能日日接触到燕文公。一个年幼无知,但是却能接触到权利核心的短命鬼,徐平认为自己很有必要拉拢一下,看看能不能套出来一点别的东西。
思及此,徐平温和的笑了笑:“公府确实大,你刚来,找不到地方很正常。按理来说,我是应该送一送你的。可眼下事急,我确实抽不开身。这样吧,我给你拿些糕点,你略坐坐,我帮你画一份公府大致的路线图。”
温慈墨不知他这按的是哪门子道理,忙称不敢。徐平又跟他推脱了一番,便执意起身,去后堂拿糕点了——没办法,下人全被他支开了,此时徐大人也只能亲自纡尊降贵地去伺候这个奴隶了。
温慈墨等他转到屏风后面,一边揉着自己那笑僵了的脸,一边信步踱到案前。他从江充手边那一大摞册子里,随便抽了一本厚度差不多的出来,原样摊开,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地把徐平刚刚正在写的那本册子换了出来。
随后,温慈墨漫不经心地把册子塞到了那个已经被徐平检查过一遍的小木盒里——他倒要看看,这个徐大人支开这么多人偷偷抄写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徐平端上来的都是寻常糕点,但是搁在普通百姓家,这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东西了。温慈墨忙装作没见过世面一般,大肆吹嘘这糕点的美味,又盛赞了一番徐大人的好意。
徐平一边含笑听着,一边随手把刚刚誊抄了一半的东西合了起来,塞到了右手边那一大摞账目里。他知道这个奴隶不识字,但是他谨慎惯了,不愿意让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成为他的把柄。
徐大人做的专注,所以自然也没发现,尽管温慈墨把这糕点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但是从头到尾,他都没动一口。
徐平把路线图画好,又细细地交代了一番,确认温慈墨已经记好了路线后,这才面目温和得亲自把人送出了门。
等目送温慈墨走了之后,徐大人这才收起了笑容。
他满脸疏离,先是拿过一方帕子擦净了手,随后把桌上的糕点,连同那只茶盏,全都直接打包扔了出去。
温慈墨仔细看着那个路线图,他不是为了看路,他需要通过这张图,来记清楚徐平的字迹。随后温慈墨利索地回到了内室,那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路痴。
温慈墨从盒子里抽出那本墨迹将干的册子,只略扫了一眼,他便蹙起了眉。
册子上,徐平分门别类地抄了这个月侯府里花在吃食、药草和份例上的花销。其中份例一项,许是因为这个月府里来的新人太多,所以并未抄完。温慈墨又往前翻了翻,发现这厮居然已经抄了一年有余了。
温慈墨心头微震,有心之人单单是通过这三项开支,就已经能推断出公府里用人几何,以及庄引鹤的病情走到哪一步了。
徐平单独誊抄的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会出现在京都哪家权贵的案头。况且看他那熟门熟路的样子,只怕是这么做已经有些时候了。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燕文公府里的上上下下,就这么不设防的被暴露在别人的目光和算计之下。若是幕后的有心之人真的想,恐怕就连偷偷地给庄引鹤下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温慈墨难掩震惊,这侯府表面上铁板一块,可背地里已经被渗透成筛子了吗。他心头有些震怒,又有些后怕。温慈墨不敢深思,他家先生的这条命,到底是谁在觊觎,又或者是说……还有多少人在暗处垂涎欲滴的看着这侯府。
可惜的是,温慈墨现在除了庄引鹤对他的那点爱屋及乌的,大概率只能被称之为是怜悯的感情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有心想做点什么,但是苦于浑身上下,竟只有这一袭白衣。温慈墨手里的棋子太少了,少到他连执棋落子的资格都没有,于是便也只能先把这册子连同那张地图,妥帖得藏好,等燕文公回来再做定夺。
这边,找不着册子的徐平也慌了。
他案头上放的账目原本就多,刚刚又是随手把东西塞进去了,这会根本不记得是塞到哪儿了。他瞧不上温慈墨,起先便也没有理由去怀疑一个蠢人,便只能是从头到尾把那些账册扒拉了好几遍。直到一无所获之后,他才有些迟钝的察觉到,那个刚刚入府一天的短命鬼,居然偷走了这么要命的东西。
这狗奴才虽然不识字,但是燕文公可不是睁眼瞎,这要命的东西要是让他看见……
于是徐平当机立断,先是出去喊了跟自己相熟的家丁,压着怒火表示,自己账房里非常要紧的东西被一个奴才偷了,末了,还不忘塞了一些好处过去。
然后,一群人带着家伙,气势汹汹地在库房那边寻到了刚归还完东西的温慈墨。
徐平这下子连装都不装了,冷着脸,直接让两个家丁过去,以偷窃的名头把温慈墨压得跪下了。
起先温慈墨是不慌的,因为他知道,徐平不敢深查,毕竟他丢的那个东西上不了台面,所以温慈墨是准备好了一套说辞的。故而眼下被压跪了之后,温慈墨正打算牙尖嘴利地辩驳一二,却被徐平直接拿布巾堵住了嘴。
徐平想的很清楚,不管这狗奴才把东西藏到哪了,只要他人死了,就没人知道徐平到底丢了什么。奴隶这种东西,到底卑贱,十几两银子的事情罢了。到时候燕文公要是真责问起来,黑的白的怎么说还不是全听徐平那一张嘴。大不了就赔钱,徐平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是买一个贱奴的钱,他总还是有的。
且现在,林管家病了,燕文公又不在,府里可没人管得了他个公中主事,当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徐平压根没打算问清楚,他只想让温慈墨死。
“狗胆包天,竟敢偷我的私印!你还是个识货的,我一生清贫,唯独那方私印是正经和田玉雕的。国公爷救你出那炼狱,你就这么报答他?!”徐平几句话,既给温慈墨的偷盗定了性,又给燕文公戴了一顶高帽,这台大戏唱罢,他这才喊来那几个拿了好处的家丁,当即吩咐,“来人,给我打!”
温慈墨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在刑凳上捆了个结实,两根包铁的乌木刑杖立在两旁,哪怕天都黑了,温慈墨也看得到那上面泛着一股子渗人的暗红。
他自小长在掖庭,自然知道,杖刑的伤势如何,全看掌刑之人手黑不黑。若是有意放水,哪怕打了几十下,受刑之人也还是能自行下地走动。若是遇见个手黑的,十下不到就能把人打死。
温慈墨相信,徐平声势浩大地亲自带人来揍他,定然不会让他活蹦乱跳地从刑凳上下来。
可怜温慈墨刚入府,规矩什么的一概不知,就连这遭自己要生受几下都不知道。
温慈墨咬着嘴里的布头,难免有些愤懑。
他自问,自己一条贱命,死就死了,可这条命若是只能给庄引鹤换来一个不轻不重的册子,那还真是亏大发了。
还不等他细想,那乌木刑杖已经落下来了。第一下砸下去,饶是温慈墨有准备,也差点被蒙头罩过来的疼痛给掀昏过去。
太疼了。
温慈墨一声闷哼,死命咬紧了口中的布条,生挨了这一下。
“这是在干什么?”
愠怒的声音是从温慈墨身后传来的。
这声音他可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到温慈墨根本不需要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于是他松了一大口气,放心得瘫在了刑凳上。
徐平终究是棋差一着,没能在燕文公回来前打死自己。
他有心想笑,可是又被嘴里的布头子撑了一下,最后表情只能僵在了皮笑肉不笑那个程度。这一幕又正好被徐平看见,把人气的连那副虚伪的笑意都不见了,只余下额角爆起的青筋。
纵使徐平气得恨不能生啃温慈墨几口,可见着了燕文公,他也只得跪下行礼。
祁顺在侯府,明面上是没有身份的,就只是个寻常家丁,因此这会只能是干着急。他推着庄引鹤的轮椅,在别人都看不见的角落,大逆不道地拽着燕文公的衣服,几乎把人拽的倒仰过去。庄引鹤赶紧点了点头,祁顺这才撒开蹄子窜了出去,要是再晚一会,庄引鹤的衣服怕不是都要被拽烂了。
温慈墨被祁顺解开后,靠着祁顺,‘气若游丝’得被搀到了燕文公跟前。一被放开,温慈墨整个人干脆软倒在了地上。端的是弱柳扶风和善可欺,哪还有一点机关算尽的样子。
徐平被他这一套丝滑的操作恶心的够呛,更是暗暗懊恼,那杖刑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咋就没能一杖打死他呢。
徐平不可能让温慈墨就这么安安稳稳地把自己摘出来,所以他直接把脏水全泼到了温慈墨身上,指天画地的痛陈利弊,那嫉恶如仇的状态,恨不得让老天爷直接降雷劈了温慈墨这个妖孽。
燕文公听完,不置可否,只是用冰凉的指尖把温慈墨的小脸掰了起来,轻飘飘的问:“你知不知道,按照大周的律法,奴隶敢偷东西的话,是要把你这不听话的狗爪子直接剁了的?”
温慈墨深邃地瞳仁里,隐隐泛了一丝水雾,小脸煞白,看上去确实是被吓到了,他颤颤巍巍地拽住燕文公的衣角,期期艾艾地说:“奴不懂什么大周国法,奴只知道,奴是先生的。求先生动家法,您……想怎么罚都行。”
燕文公闻言,倨傲一笑,把温慈墨直接从地上抽起来揽到了怀里:“听见了吗徐平?这是孤的私奴,就算是要罚,也得是孤亲自来。”
徐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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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燕文公轻捻着手指,还在回味着指尖的触感,看着眼前忙里忙完帮自己换衣服的小奴隶,不咸不淡地表示:“怎么回事,说说吧。”
徐平罗里吧嗦地说了那么多,庄引鹤一个字都不信。不说别的,就单单是他内室的多宝阁上,摆着的奇珍都不知道有多少。温慈墨连这些东西都看不上眼,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