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燕文公别院,栽了几棵长势喜人的枇杷树。
京城的公子哥们,大都用行止坐卧的那套礼仪来约束自己。力求纵使没有锦衣华服,让外人打眼一看,也能知道他们非富即贵。
因此像是爬树摘果子这种事,那是万万不能做的。为了附庸风雅,贵公子们的院里,经常种一堆翠竹松柏什么的,从没听说谁家栽果树的。
显然,这个园子的主人不喜欢那些‘大雅’的东西,或者说,他不在乎,本就是天潢贵胄,懒得再去追什么‘风雅’。
晨起的日光洒在墙面上,把原本直白的墙面镀成了米黄色,一只灰腹红脸的小雀蹦在枝头,放肆啄食着橙黄的枇杷。
颇具匠心的窗棂正好把这一幕框在了里面,形成了一方独特的窗景。
一阵有些匆忙的脚步走过,小雀被惊飞了,树上只余颤颤巍巍的枝桠。
“人接应到了,已经让哑巴去看了,信也已经换掉了。这是准备好的酒,”林管家让身后的小厮把酒放下,这才接着说,“十三年前的状元红,听人说京中的世子们对这酒很是追捧。我现在差人去府上请齐威公的世子?”
“不着急,慌什么。”庄引鹤伸手把酒拿了过来,拍开了上面的泥封,醇厚的酒香顺着桑皮纸丝丝缕缕的沁了出来,庄引鹤微眯着眼,享受地闻着,“这酒不错。”
林管家跟了燕文公这么多年,这会见主子这样,却没有立马去拿杯子,奇怪的是,庄引鹤也没吱声要喝。
因为林远很清楚,庄引鹤今早上既然去了祠堂,那今天一整天,他都不会再进任何荤酒饭食了。这是庄引鹤成为燕文公后,一直坚守的一条规矩。
“对了,你刚刚说让哑巴去看那个传令兵了。那他有说温慈墨的病情怎么样了吗?”
林远愣了一下,这个事他确实忘了问,一来事出突然,肯定先张罗最要紧的;二来……林远也确实没想到,庄引鹤对这个小奴隶会这么上心。
“没听他提小公子的伤,想是不烧了。若是还要紧,哑巴肯定也会提一嘴。”
“罢了,我晚间回去看看他。”
林远把酒归置好,回头就看见庄引鹤拿了一罐鸟食,吹着口哨在逗弄枝头上的小雀,不慌不忙的仿佛完全忘了他自己还有正事要干,林管家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下:“主子,世子今个还要去当值,再晚些估计就拦不到人了。您这么悠闲,是在等什么呢?”
正说话间,一个小厮递了一封信进来,林管家接过之后看了眼信戳,递给了庄引鹤:“是方相送来的。”
庄引鹤回头看了一眼桌上未拆的信封,把鸟食全撒到了地上,引了一堆小雀来抢,他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碎渣:“我就是在等这封信呢。相父知道我手里有人,但是我不能让他知道我的人本事大到消息比宰相府还灵通。他这封信既然来了,我就能动身了,走吧。”
说完,摇着轮椅就走了。
林管家瞪圆了眼,看了眼桌上原封不动的信,问了句:“那这信怎么办?”主子你不看了吗?
庄引鹤:“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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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宇昏暗,只有供桌烛台上如豆的烛火能提供一些微光。自下而上的光线在立体的器物上打出了浓重的阴影,把后方肃立的怒目罗汉照的愈发可怖。
突然,蜡烛上爆了一个灯花,猛然摇曳的烛光,照出了灯下两个人的身影。
“浑身都鼓鼓囊囊的,谁知道藏了什么别的东西没有。呦,那些人没少打你啊。”那人面上虽然还是一副冷漠严肃的样子,可手却极其不老实,血衣的领口都被扯松了。
温慈墨有心卖乖,刚刚又得了训斥,这会蜷成一团,不声不响的忍受着那人的轻浮,面上装的一副楚楚可怜,手却没闲着。
手脚上的麻绳是温慈墨自己捆的,所以根本没打结,他略微踢腾几下就开了。温慈墨蜷缩着,控制着动作幅度,小心地把脚上的绳子踢散,被反绑的双手,无声地攥紧了手心里的那把匕首。
那个刺客对一个半大的孩子确实没设防,所以压根没发现这一切。
许是觉得单手着实是不方便,男人把软剑扔在了一旁,用右手制住了温慈墨。
他手劲不小,温慈墨被掐疼了。
他呜咽一声,躲了一下,趋利避害的本能,促使着他一路蹭着往供桌下面藏。
那男人失了耐性,“啧”了一声,伸手就去供桌下面掏,想把温慈墨拽出来,可突然,像是被小动物咬了一口那般,一阵刺痛从胳膊上传来。
男人猛地把手缩回来,就看见小臂上,多了一道约莫三寸长的伤口,正在往外缓慢地渗血。
温慈墨心里沉了沉,他很清楚,伤口越靠近心脏部位,麻药起效就越快,所以伤在大臂才是最好的。
他知道自己应该往上割,可少年人的身量到底是没有长成,他尽力了,也只是在那人小臂上留下了寸许长的伤口。
“杂种!反了你了!”男人这才明白,从头到尾自己都被这小兔崽子给骗了,“狗东西……爷疼你,这破庙风水还行,你个小蹄子能埋在这,也算是你给你自己挑了个风水宝地!”
说完,男人一脚踢到了供桌上,烛台上的蜡油泼出来好大一片,滴在桌面上,像是暗红的血迹。
吃了一脚后,原本应该被踢飞的供桌,却仍旧好端端的待在原地。男人纳闷,遂低头仔细看,这才发现,供桌的四脚早就被温慈墨提前捆死在了供桌后面的佛龛上。
泥塑罗汉像的重量全部压在佛龛上,男人这一脚自然是踢不出什么动静。
趁着男人低头细看的工夫,温慈墨从供桌下窜了出来,抬手给男人的脸上又添了一道血痕,随后他转身又想往供桌下钻的时候,被男人一剑抽在了身上,好在血衣够大,这一下只把衣摆砍了一半下来,没伤到皮肉。
温慈墨攥着匕首,心惊肉跳的缩到了供桌的角落里。
半炷香,他还要再拖出半炷香的时间。
男人怒极反笑,这会反而冷静下来了,他轻巧的跳上了供桌,让温慈墨无法确定他的位置,随后屏息凝神,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供桌狭长,又被捆死在了佛龛上,男人知道,依照自己的身型,钻进去肯定是不现实,那就只能……
温慈墨贴着身后的佛龛,把自己缩在供桌的最中间,突然,他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猛地往旁边滚了一下。
就看见在他刚刚呆着的地方,一把软剑正好顺着供桌和佛龛间的缝隙插了进来,卡在了里面。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温慈墨很清楚,供桌的空间和强度都有限,如果只在这地方牵制,根本不可能拖够半炷香的时间。
于是他趁着男人往外拔剑的工夫,从供桌的另一侧窜了出去,直接开始往供着罗汉的佛龛上爬。泥塑罗汉像和祂身后的墙壁之间还有差不多半尺的空隙,正好够温慈墨钻进去。
可惜的是有这空档,刺客的剑也已经拔出来了,他提剑就去追,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男人猛得踉跄了一下,控制不住身形的他几乎跪在地上。
匕首上提前淬好的药,终于起效了。
也幸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药效起来了,要不然温慈墨必不可能全须全尾的钻到罗汉像后面。
“妈的,那匕首上居然带毒。”男人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激痛让他清醒了几分,“小看你了啊兔崽子。”
温慈墨握紧匕首,直到把自己妥善的藏到罗汉像后面后,才开口道:“我无意害大人性命,凡此种种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求大人网开一面,解药我自然也会双手给大人奉上。”
那刺客头昏脑涨,根本懒得跟温慈墨多费口舌,索性直接答应:“好我不杀你了,解药给我。”
“……”逗小孩呢?
那刺客虽然嘴上说的好听,但是脚下却纹丝未动,只是用力按着自己的眉心,右手的剑还稳稳地握着。他脸上刚被温慈墨豁了一道口子,此时流出的血也已经凝固了,扒在脸上的深红血迹看起来分外恐怖。
温慈墨自然不可能出来,他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往缝隙里缩了缩,瘦小的身形完全缩在了佛像的阴影里,不知情的人一眼望去,根本想不到那里还藏了一个人。
刺客眼见没法把人骗出来,也懒得再多费口舌。他索性把剑收好,开始处理小臂上的伤口。
温慈墨心黑手狠,刚那一下直接把小臂上的肉豁开了三寸。咧开的伤口连皮带肉的耷拉着,男人直接用手把伤口捏在了一起,随后撒上了止血的药粉。
随后他皱了皱眉,发觉了不对。
伤口不太疼。
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那男人扶着供桌站好,随后在原地揉了一会眉心,又顺手按了下自己脸上的伤口。
片刻后,刺客看了下手指上蹭下来的血迹,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嗤笑了一声:“小崽子,你那匕首上涂的根本不是毒药,是麻药吧?”
男人虽然是问句,但是温慈墨听出了他话语里的笃定。
温慈墨没搭腔,他只是松开匕首,把手心里的汗擦到了身上,随后又攥紧了他手里现在唯一的一张底牌。
“我受伤这么久了,如果真是毒药,我这会怕是已经硬了。”男人想通了,遂忍着头晕,闲庭信步的挽了个剑花,朝着佛像慢慢地踱了过来,“你是个聪明人,我惜才,教你最后一课吧。”
男人在佛像前站定,不紧不慢地说:“对敌人一定要下死手,万不可给他们反击的机会!”
语毕,剑出入虹!
银蛇一般的剑,顺着佛像叉腰时在手臂和腰间形成的孔洞,快速地刺了进来。
软剑在戳到墙面后,灵巧的拐了个弯,在温慈墨的腰间划了一下。幸而空间狭小,软剑又刚性不足,所以伤口不深。
温慈墨生受了这一下,随后用尽全身力气,蹭着背后的墙,把自己攀到了一个更高的位置上。
他这个位置正好踩在罗汉像的腰带上,如此一来,男人刺进来的剑就只能刮在佛像背后的墙面上了。
温慈墨脚底踩实后,又把匕首卡在了罗汉的缎带上,以保证自己不会掉下去。
男人捅了一阵,发现没有效果,索性直接绕到了罗汉像的侧面,一把拽住了温慈墨的腿,开始把人往外拖。
温慈墨很清楚,只要被拽出去,那自己今天绝对是要交代在这了。
所以他左手抱紧佛像,右手攥着的匕首又卡死在了佛头上,双腿也一刻不停的踢腾。
威严庞大的佛像在他们二人这么不间断的折腾下,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响声,上面积年的灰尘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泥塑的金身罗汉上,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隙。
那刺客很清楚,拖得越久,麻药的药性就越强,所以他必须速战速决。
思及此,男人把剑往身后一扔,空出的双手抓住了温慈墨的脚踝,猛地往外一拽。
温慈墨左手直接被这一下拉脱了,没能抱住佛像,所幸右手攥着的匕首卡的牢靠,还在原处。
男人见状,踩着身下的供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又狠拽了一下。男人本就是练家子,这一拽又带着不少火气,温慈墨拼死扒住佛像,一回神,就听到了关节处发出的一声脆响——他的右臂被生生拽脱臼了。
温慈墨全副心神都挂在自己的小命上,第一时间甚至没感受到疼。
即便右臂脱臼了,温慈墨也不敢松手,他右脚踩实佛像的腰带,左脚还在又踢又踹的负隅顽抗。男人虽然是练家子,但是面对着毫无章法的拳脚,他也没什么办法,混乱中又被踹了好几下,更是怒从心中起,力气越发大了起来。
底下的供桌吱吱扭扭的叫着,控诉着它的不堪重负。
佛像也在这两人的角力中,频繁地晃动着。从塑像上面落下来的灰尘,把刺客的眼睛都给迷了,他侧过头去半眯着眼使劲,所以自然也没发现——
怒目金刚脚下原本稀稀拉拉的裂痕,在男人的不懈努力下,到底是连成了一片。
温慈墨也快撑不住了,他身上的伤口本就不少,现在被折腾的全裂开了,那血衣上又一次被染上了刺目的红。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失血过多的温慈墨眼前开始发黑了。
终于,在男人又一次拼尽全力的一拽之后,匕首脱手,力竭的温慈墨猛地摔了下去。
那刺客咧嘴一笑,只觉得大仇得报胜利在望,伸手就要把那小崽子拽出来。
可就在这时,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