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内里虽早已病入膏肓,但这么多年来庄引鹤暗中左支右绌的想办法,在保皇党和宰相党之间斡旋,也终究是把大厦维持在了将倾未倾的时刻。
可大周的外患,就没这么容易粉饰太平了。
大周的北面,卧了一只虎视眈眈的犬戎。他们靠游牧为生,每年入秋后草场不好,便总要侵扰几次大周的边境来打秋风;大周的西面,还有一群蜱虫那么大点的小国,日日叮在大周身上吸血,被称为西夷十二州。
庄引鹤的爹,也就是老燕桓公还在世的时候,打的最后一仗,重创了狼狈为奸的犬戎和西夷,虽然为大周换来了近十年的宝贵和平,但也自损八百,把大周的根基都给赔进去了。
因此,三方……或者说两方,这么多年来虽然一直都有小摩擦,但也秉承着一种诡异的默契——可以有无心之失,但是绝不能演变成无心之过。
因为无论是大周还是犬戎,都经不起再起战火所带来的消耗了。
既然如此,那这次不合时宜的开战,就十分值得推敲一二了。
书房里,庄引鹤坐在案前,皱着眉,一目十行地扫着手里染了血的信件。
林管家也对刚刚听到的简报十分不解:“怎么回事?每年这个时候犬戎都会进犯,怎么今年这次阵仗这么大?”
庄引鹤眼下已经看完了信,他长叹了一口气,揉着鬓角把信递到了林管家手里:“方相手底下的一个世家,年前把自己那毛都没长齐的儿子塞到边关了。那小子得了一个肥差,又听多了底下人的阿谀奉承,越发不知好歹。这次也不知得了什么好处,居然把幽都布防图给了犬戎。犬戎估计也想趁此机会多捞一点好处,所以出兵不少,眼下幽都统领城防的将军……已经殉国了。”
“什么!?”要不是腿脚不利索,林远这会怕是已经蹦起来了。他老眼昏花,这会信还没来得及看完,手已经被气的哆嗦了,“那眼下幽都是谁在守城?”
“残余的守军和……幽都百姓。”庄引鹤叹了口气,他扫了一眼林远有些哆嗦的手,岔开了话题,“林叔,去把我的烟拿来。”
林远愣了一会,这才应了一声去了。
回来后,林远也慢慢平复了心绪,手倒是不抖了,但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还是满满的悲怆。
庄引鹤接过已经被点着的烟枪,长吸了一口,随后把刚刚那封密信搓成了一个球,塞到小烟锅里烧了。
他只着了里衣,本就细瘦的身形窝在轮椅里,在烟雾和夜色的掩盖下显得更加不真实了。
许久后,烟锅中的火星几度明灭,他终于又开口问:“这个消息还有几天能传到京都?”
说起这个话题,林远的背仿佛又佝偻了几分:“犬戎一直在派人截杀传令兵,不确定还有没有活着的。老奴已经撒网下去查了,要天亮才能有结果。如果有活着的,最快也要两天后消息才能传到京都。只是老奴不明白……纸包不住火,这消息迟早要传到京都来,他们何苦截杀这些送信的人呢?”
“因为他们就没想打持久战,等幽都城破的消息传到京城,那群狗贼早就撤军了。我听说犬戎那几个皇子为了储君的位置,这几天闹得鸡飞狗跳的。这次他们嘴里所谓的‘幽都大捷’,还不知道是哪位皇子演给老单于看的好戏呢。”庄引鹤嗤笑了一声,吐了一口烟出来,面上凉凉的,“我可不能让他们撤的这么舒坦……还有两天是吗?够用了。”
燕文公从轮椅里支起身,一甩广袖,他左手拿着那柄烟斗,右手铺开一张纸开始写,还能心分三用的嘱咐林远:“齐国旁边挨着的就是我燕国,齐威公不傻,这会估计已经收到信前去驰援幽都了。我这就给长姐写信,如果齐国向燕国求援,让她派人即刻前往。幽都绝对不能破,一旦城破,不知道要养出来多少贪官。宰相一党本就势大,绝不可再添为虎作伥之人!”
庄引鹤这话说得无比自然,好像他完全没意识到,他自己明面上就是宰相方修诚手底下最听话的一条狗。
“林叔,如果有活着的传令兵,务必让暗桩保下他,幽都告急的消息必须尽快传回京城。”庄引鹤把纸上的墨迹吹干,交到了林远手里。随后,他用烟斗轻轻地磕了磕桌面,把烟锅里面没点燃的烟丝震到了上面,“还有,宰相往后月余只怕会很忙,林叔你趁这功夫,尽快把府里那些新人过一遍,有问题的早些发卖掉。”
“老奴省得。”林远把信折好,这才回过神问,“方相不通军务,手底下也没有能去前线作战的世家子,他忙什么?”
庄引鹤轻嗤了一声,他吐了一口烟出来,桃花眼微眯着在笑,像一只别有用心的狐狸,“我的好相父,要忙着削藩呢。”
大周开国时,给不少皇亲国戚和功臣都圈了地、封了爵,让他们在外拱卫皇城,以保护周天子。最早的那批人确实忠心耿耿,愿意为了天子抛头颅洒热血,可这点忠义随着骨血传给小辈后,到底还剩下了多少,那可就难说了。
方修诚带着自己的党羽,这么多年来虽说跟保皇党斗得火热,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削弱公侯权利,加强中央集权。
经此一事,守城不利的齐威公,怕是要直接被削成齐威候了。
可作为公侯之一的燕文公庄引鹤,没有一点物伤其类的意思,反而打了个哈欠问:“还有其他事吗林叔?没事的话咱俩都回去睡个回笼觉吧,您这一把老骨头跟着我可真是没少受罪。”
“哦,还有一件事,”林远本不打算提,但是这件事如果不说,后面的布防怕是会受影响,只能是硬着头皮回道,“我们折了一个人……幽都戒严,他为了尽快把情报送出来,徒步前行,避开耳目跑了一昼夜。等把情报送到接洽点时……人已经不行了。主子还是早做打算,尽快找人补上这个缺才是。”
庄引鹤愣了一下,随后半晌都没答话,只是拿着那杆烟枪,慢慢的吸着。
林远抬头,看到庄引鹤拿着烟枪的手在抖,终究是不忍的叹了口气。他什么也没说,行了礼后默默地退出了书房,去办自己的差事了。
许久之后,庄引鹤转着轮椅,慢慢的将自己挪到了祠堂。
还是那个无名无姓的牌位,还是那个一言不发的寂寥背影,还是那根袅袅燃烧的香。
庄引鹤一个人在祠堂里,伴着明灭的香火,从月朗星稀,一直坐到了天光大亮。
直到林远过来告诉他,还有一个人传令兵活着,庄引鹤才像是找回了魂一般,慢慢的点了点头:“林叔,帮我寻几坛好酒,我去找齐国在京为质的世子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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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慈墨醒了之后就不再发热了,身边也没见到庄引鹤和林管家。昨晚上的事情,他多少也听了几嘴,但是可惜的是温慈墨自小长在掖庭,对外面的世界确实是一无所知。
仅凭听来的只言片语,着实难以拼凑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好作罢。
来给他送饭的下人略微交代了几句,说是主子让他好生休养,然后就把食盒和一个拖油瓶哑巴一起留下了。
然后,温慈墨就眼睁睁的看着哑巴顶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毫不见外的一起坐到了桌子前。
温慈墨这才明白,这人居然是专程过来跟自己一起用膳的。
哑巴手脚利索的把食盒拆开,然后温慈墨就发现,食盒里除了饭菜和一碗看着就苦的汤药外,居然还额外放了一小碟格格不入的蜜饯。
想也知道,这是哑巴怕药太苦,特意塞进去的。
温慈墨若有所思的看着那碟蜜饯。
他飞速的过了一遍自己和哑巴屈指可数的几次碰面,发现关于这个人,他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个乐颠颠的笑脸。
温慈墨在掖庭久经磋磨,故而看人的眼光毒得很,他知道哑巴不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那么这个陌生人在不经意间表达出来的亲近与善意,就很值得推敲了。
温慈墨非常确定,自己的前半生跟哑巴毫无交集,哑巴也不是个只会傻乐的憨憨,正相反,温慈墨发现哑巴医术居然还真不错。
这么盘算着,温慈墨心里就有了个大概了——这哑巴应该是把对别人的善意,爱屋及乌的挪了一些到自己身上。
那么这人是谁呢?
“谢谢大人,我来吧。”温慈墨起身,用温和的笑意盖住了自己面上的情绪,就要去拿食盒,“不敢劳烦大人。”
哑巴却摇了摇头,还是坚持自己把饭菜摆好了,然后比划了一个手势。温慈墨猜,应该是“无妨”的意思。
温慈墨接受了这份好意,决定也做些什么,好拉进下彼此的关系,于是指了指自己道:“奴叫温慈墨。我能称呼您小大夫吗?”
哑巴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饭菜,又指了指药,开始比划。
这应该是让自己吃完饭再喝药的意思。
温慈墨乖觉的点了点头。
他聪明,又肯学,再加上哑巴还是个话痨。所以一顿饭下来,哑巴那套手语就已经让温慈墨学了个七七八八了。
哑巴平日里都跟药草医书打交道,下人又看不懂他的手语,可怜他一个话痨,这么些天都快被憋死了。
这导致哑巴现在看见温慈墨,话匣子直接打开,管他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股脑的全都倒出去了。
温慈墨对他的称呼,也从“小大夫”直接变成了毫不客气的“哑巴”。
两人从形同陌路到勾肩搭背,居然只用了一顿饭的时间。
然后温慈墨就发现了一件很让他费解的事情。
哑巴称呼庄引鹤,用的是两个相同的手势,是个叠词,温慈墨觉得应该是“哥哥”。
这个词放到大部分的句段里都是适用的,但是有的时候,如果把这个叠词的指代物替换成庄引鹤,又根本对不上。
比如哑巴已经说到不止一次了:
“哥哥带着我下河摸鱼。”
“哥哥背着我上山采药。”
凡此种种上天入地的行径,着实太为难燕文公那个残废了。
所以当哑巴再次比划着“哥哥教我爬树”的时候,温慈墨瞅准机会直接就问了:“这个哥哥是谁?”
哑巴呆了一下,很是震惊,随后直接比划道:“是你的哥哥。”
“我哥?”温慈墨本人比哑巴还震惊。
他确实有个血缘上的哥哥。
但是因为两人的年纪实在是差太多,所以在掖庭的时候,并没有被分到一起住。因此,温慈墨甚至都没见过他哥几次,以至于连那人的样貌和姓名,他都不太能记起来。温慈墨倒是没想到,他哥居然在燕文公府呆了这么长时间。
“那他现在在哪?”
一提到这个话题,刚才还神采奕奕的哑巴顿时蔫吧了。他饭也不吃了,就用指甲扣着桌角的金漆,一直过了好久,才慢吞吞地比划:“死了,我没能救下他……死之前,他求哥哥把你从掖庭带出来。”
这次的哥哥是庄引鹤。
温慈墨看完这句话后,心念电转间明白了,为什么刚到国公府的那日,庄引鹤让他上香,又为什么,哑巴对他一直照顾有加。
说到底,都是看在故人的情面上罢了。
但这也让温慈墨隐隐有了些别的猜测。
坊间只知道燕文公折磨死了很多奴隶,且个个都撑不到半年。但是听哑巴这个意思,他哥不仅活了很多年,而且活的还挺舒坦的,又是爬树又是摸鱼的,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被折磨得下不了床。
那么前前后后这么多的奴隶,究竟是真的死了,还是说被有心之人,‘藏’起来了呢?
温慈墨还想再问,但是哑巴却不愿意说了。
他把药碗往温慈墨面前一推,比划道:“关于别的,哥哥不让我说。你把药喝了吧,我一会还要去园子里给我的草药浇水。”
温慈墨看后,没犹豫,直接把药端起来干了。
能知道这些信息,已经够他把一些陈年往事拼个八九不离十了,剩下的没必要再深究。
他把蜜饯也塞嘴里吃了,还不忘夸一下哑巴:“谢谢,蜜饯很甜,药都不苦了。”
哑巴却没有多开心。
温慈墨知道,对于没能救下自己哥哥的那件事,这孩子一直耿耿于怀。
于是也没有多说,把碗筷收拾好,就要送哑巴走。
可这时,一个家丁打扮的男人闯了进来,他直奔着哑巴就去了:“接主子命令,需要大人跟我走一趟。”
说完,就要去拉哑巴。
哑巴今年到底才十三四岁,被这个阵仗吓了一跳,本能的就要往温慈墨身后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