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雪时从梦中惊醒。

柳玉盘腿坐在窗台前，抓了把木炭往铸铁炉里扔：“又做梦了？”

雪时是一只与众不同的小妖，她居然会和凡人一样做梦，这在妖界是非常稀有的本领。妖王殿下曾说起过凡间“梦笔生花”的故事，诗人梦见笔头生出莲花，从此便能文思泉涌，柳玉心想做梦大概就是梦到了什么，醒来后便能实现什么吧，总是对雪时的梦境感到很好奇。

她忍痛远离温暖的碳火，跑到冰床边问：“小雪时，你今天梦到了什么？”

“我不怎么记得了，”雪时靠坐在床头，微低着头，神情有些茫然，“只是觉得好冷…冷得不得了。”

“咦，你也会感到冷？”

不怪柳玉这么问，因为雪时的妖体和她的名字一样，是在大雪时分塑成的，最不怕的就是冷。从出生到现在，雪时每天喝的是冰镇过的甘露泉，吃的是用碎冰制成的冰沙粥，睡的是冰枕头冰床，就连她整个人周身都在不断地往外冒出寒气，但凡是火属性的小妖，见到雪时纷纷要绕道走。

“原来这就是冷的感觉…”雪时喃喃着。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想起方才在梦中感受到的那股透彻心扉的冷意，仿佛被一把尖锐的冰刃剖开胸腔，疯狂流窜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静止了。

“看来你做的不是什么好梦。”柳玉撇撇嘴，顿时失去了兴趣，哆嗦着又挪去了火盆边，“你的身子没养好，快多睡会儿，一会儿殿下回来该骂你啦。”

雪时只得躺下来，闭上眼睛等了好一会儿却仍旧了无睡意。她隔着重重帘帐往外看，流霜宫被椭圆状的结界气泡包裹着，往外是一层亮银色的冰晶簇，再往外则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归于永恒的混沌之中。

“柳玉，什么时间了？”

这里是海水至深处，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妖族自一百年前迁来这里，终日只能靠妖气催动照明，但一些小妖的修为毕竟是有限的，因为长期见不到光，再不能视物，妖族的聚落逐渐变成一座无光之城，自然也不会再有时间概念，只有妖王居住的行宫，才有昼夜交替之分。

“寅时三刻，殿下要回来了。”柳玉欢快地熄灭碳火，拍拍裤子起身。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宫外，提起右手，拇指和无名指翻诀变换，霎时间一簇火红的妖气从指尖冒出来。

柳玉凝神低喝道：“开！”透明的结界气泡打开一个扇形豁口，露出外面的景象来。

数十万条海流似巨蟒般撕咬交织，浩瀚汹涌地奔袭而来，在遇到结界外冰晶簇时又立马被弹回去，搅动着周边的漩涡越滚越大，最终似轰塌的雪球般哗然而散。

“呜——”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吼叫，叫声短促而又怪异。

雪时立刻起身，光着脚向外跑去。

她肩上只披了件月白色的单衣，里面是绛紫色纱裙，银色腰封收束住窄细的腰身，后侧垂落一条两三指宽的飘带。妖族未婚女子最常穿这种裙装，她们是性感奔放的族群，这样既能凸显丰腴的身材曲线，也能根据自己的喜好进行调整，热了就将裙摆提高，露出光洁的小腿。

可穿在雪时身上，却有种莫名不搭调的感觉。

和寻常妖族少女相比，雪时显得太过瘦弱，她的皮肤毫无血色，白得几近透明，看起来形销骨立，病殃殃的，像迎风而立的一张薄纸，倏然就会被吹倒了。

“你怎么出来了？”柳玉皱眉呵斥，“快回去！这么强的妖力会震伤你的！”

雪时没有动，视线投向柳玉身后。流霜宫外的深海终于不再是一片黑暗，强光乍然而现，似一柄尖.枪.刺破了虚无。

有什么要过来了！

叫声接连不断地响起，雪时忽然意识到，那应该是鲛人来了，他们的脖颈两侧各有一块微凸的鼓肌，发声时会有节律地收缩张驰，传导至腹中的鳔，从而发出类似于空谷回响的声音。

鲛人拥护妖族之主，会挑选最强壮的人鱼担当妖王的扈从。他们个个都是潜游的好手，可在一息之间穿梭数百里，你还没看清那些布满银鳞的尾巴，他们已不知所踪了。即便是在妖界，寻常的妖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鲛人一族，这些凶恶的战士们谁的命令也不听，除了妖王将离。

“真的是殿下！殿下得胜归来了！”柳玉兴奋地欢呼起来。

这大概是百年来妖界唯一的好消息。自神界宣布与妖界开战以来，派出的众多天兵早已将小妖们原来的家园清扫干净。他们烧毁了那些宫殿与城楼，还把手伸到了妖族圣池里去，把老祖宗们用元神提炼出来的圣水劫掠一空。妖王虽然怒极恨极，却忌惮神界那几位实力恐怖的神尊，无奈选择一让再让，带着全族躲进了深海。

妖王也不是愿打愿挨的主，正面对抗不行，还可以搞偷袭。派出去的探子传来情报，神界似乎已经猜到妖族在海底，常派几个虾兵蟹将到附近巡逻。那些个小喽啰自然破不开妖王亲自设置的结界，还没等接近就被潜藏在暗处的鲛人撕成了碎片。

今日却不同。

探子的情报说，这回神界居然派了位神尊过来。雪时对此很是忧心，生怕妖王一去不回了。

看来是她多想了。

雪时放松地微笑起来，和柳玉一块儿疯狂挥手，大声呼喊着殿下，殿下。

鲛人们逐渐离近了，他们的眼睛是幽蓝色的，像飘浮的水母，上身仍是人形，有健壮的手臂和宽阔的胸膛，肌肉坚硬得如同山石，自腰际以下渐次布满青灰色鳞甲，庞大的鱼身占据了身体三分之二的部分，末端延伸出两片半月形的尾鯺，鳍纱自如地随着水波流动。

过去雪时总爱看鲛人随妖王摆驾回宫的场面，数百只鲛人同频率甩动着尾鯺，速度快得像在身后装了个远距离发射炮，刹那间便炸开了一串银蓝色的轨迹，那场面瑰丽而又奇幻。可今日他们的阵营却不似从前那般规整，鲛人们的游速好像更快了，向下俯冲的势头似乎带着几分绝望的情绪，所过之处那些被搅碎的水流四处乱窜，血雾逐渐扩散开来。

不对劲！雪时和柳玉同时变了脸色。

越来越多的血在水中蔓延，将附近的海水全染红了，在血水中忽然窜出来一个金色的身影，繁丽庞大的羽翅倏而展开，护住中间的主力阵营。这是鲛人们的领军，妖族第十万代主，妖王将离。

“关闭结界！”

柳玉六神无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彻底慌了。这个时候关闭结界吗？可是……殿下他们还没进来呀。

“关闭结界！关闭结界！快！”将离声嘶力竭地吼道。

柳玉心一狠，手腕蓦地一翻，喝道：“关！”

雪时被吓傻了，抬眼呆呆地看着结界口缓慢闭合。只听一声啼鸣，凤鸟尖利的喙中吐出一个球状光晕，霎时间妖气大盛，金色光泽产生无比巨大的推力，带着鲛人们骤然加速，似一道流星迅猛掠过，赶在结界口彻底关闭前尽数穿过。

无数条鱼尾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响，甩得血珠四溅，像下了一场红雨。雪时闻见了浓浓的血腥味道，昔日强大的鲛人卫队此时却死得死伤得伤，一场惨败无疑。

“殿下！”柳玉心碎的呼喊声响起。

雪时猛然清醒了，跑到妖王身边。她已变回人形，是一个穿金色锦袍，容貌极其美艳的高挑女子，因为刚化形的缘故，将离的手腕，脚腕边还残留着一些未消退的尾羽……雪时的视线挪到将离的脸上，忽然心一颤。

“殿下！殿下！你这是怎么了？”柳玉跪下来哭道。

将离摆了摆手，艰难地坐起来，她抬眼往上看去，刚要说话，忽然脸色一白，哇地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他们来了！”

结界层外围的冰晶簇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痕。要知道这些冰晶簇是由妖界全体冰属性的大妖所制，用的是他们数十万年间修来的最菁纯浓郁的妖力，即便是天帝亲自上阵，将离也有自信挡他个两三天。

可现在这些晶簇居然有支撑不住的趋势，先是一道浅浅的裂纹，很快加深扩大，蛛网似的覆盖整个结界层，雪时能清楚地听见冰裂声，随后是“轰！”的一声，数不清的晶簇条猛然炸开，对方破一个晶簇层，竟如同点破气泡般轻而易举。

将离从喉间溢出一声低吼：“准备应战！”还能动的鲛人们纷纷化为人形，祭出各自的武器。开战的号角呜呜吹响了，大妖们感受到妖王的召唤，集结各自的卫队，密密麻麻从王宫上层飞来。将离忽地腾空而起，化为一道灿金色的光束，挡在结界入口。

她始终望着刚才攻击的方向，仿佛为了确认什么。而她想要确认的事情，足以颠覆接下来的战局。她死死地盯着结界外的某个光点，漫天的妖气席卷开来。忽然，将离的双眼惊恐地睁大了，她感受到一股异常强横的气息，冰冷中夹杂着滚烫，似风刀霜剑，也似狱中烈火。

“是月寒君，”将离喃喃着，“妖族怕是要完了……”

月寒神尊。雪时听过这个名号。

修仙者有三境，一曰叩门三劫，二曰问道九重，三曰无相归真。多数小仙停留在第一重境界，即脱离肉骨凡胎，劫斩七情六欲，才能成为合格的仙。在这些小仙中，若有参禅悟道者，能够窥得天机，叩九重天门，便能达到第二重境界，称为“上仙”。至于这第三重境界，放眼整个神界，能达到的也是少之又少，称为“神尊”，除天帝陛下外，共五位：夜吟，月寒，西风，青女，轻雷——而在这五位神尊之中，又以月寒神尊为首。

传言中，月寒神尊居重霄而俯九垓，身被云裳，手执长剑，目含日月星辰，眉聚昆仑千仞，其肉身无相，可化作山岚晨雾，一念间可生万里桃林。是位非常强大的尊者。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快滚快滚！”

雪时耳边一震，默默地打了个哆嗦。

大妖魅姑像拎小鸡崽子似的单手把她提起来，毫不怜惜地扔到了身后。

“小屁孩儿就别来凑热闹了，”魅姑撸起袖子，兴奋地舔了舔嘴唇，“这里是大人们的战场！你们这些废物点心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妖王家这三姊妹性格迥然不同。大姐将离冷静沉稳，修为也最强，能撑得住大场面；二妹魅姑是个性格像响炮一样的大妖，总是咋咋呼呼的，出言不逊，老子老娘的挂在嘴边，粗鲁极了。相较而言三妹木曦就温婉多了，仿佛没脾气似的，从来没有小妖见过木曦生过气，总是笑意盈盈的。

雪时最怕的就是大妖魅姑，因为雪时很弱小，而大妖魅姑最讨厌弱小的小妖。

在大妖魅姑统御的毕方聚落里，比武落败的小鸟要被魅姑用尖尖的喙戳脑袋戳肚子，还要赤红着脸公然接受同族耻笑。魅姑深信强者为尊，拳头不够硬说什么也没用，太过瘦弱的小妖就是人人喊打的臭老鼠。魅姑每回来流霜宫探望雪时都会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骂她是废物小妖，用蒲草做的板子打她的屁股，等雪时被打得哇哇乱叫的时候又眼不见为净似的伸掌将她一把拍飞。

“二姐姐别心急，”随后而来的大妖木曦轻声说道，“大姐姐还没下命令，咱们且先等等吧。”

“混账！神族屡次进犯，我等早已忍无可忍！难道还要在这里干看着坐以待毙吗？！”魅姑拂袖一挥，鼻子和嘴巴忽然诡异地扭曲起来，快速拉长，形成白金色的长喙，这是她的半人形，平日只会在比武大会或者是抗击外敌时才会出现的姿态。磅礴的妖气凝成淡青色的盔甲，表面的红色斑纹自下而上攀出，像藤蔓一样缠满周身。她目视前方，言语铮铮：“让我去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可雪时知道魅姑只是喊一嗓子过过瘾，没经过妖王的同意，她们绝对不会向神族贸然进攻。

流霜宫外的雪地上，妖族大军已经集结完毕。成群结队的重骑兵在雪雾中现形，一双双妖瞳里跳跃着不同颜色的火光，幽绿色是狼妖，霞紫色是狐妖，猩红色是蛇妖……在他们上方，亿万只鸟雀盘旋飞舞，青色是毕方，黑色是栎鸟，天蓝色是精卫……外围的鲛人族忽然低低地唱起歌谣，那是一首古老的挽歌，意味着战争还未开始，他们已有族人死去。

雪时被这阵仗吓得说不出话来，低头埋进大妖木曦的怀中。

“木曦姨娘，我们会赢吗？”她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大妖木曦怜爱地抚摸着怀中的小妖，她只有三百岁，对于妖族来说如同凡间的三岁小儿，稚嫩得就像雏鸟身上的绒毛，在风中颤抖着，晓得害怕也是自然的。

“好孩子，快回宫去，这里马上就要变成战场，会误伤你的。”

“不，我要和你们在一起。这里有柳玉，有木曦姨娘和魅姑姨娘，还有殿下，”雪时抬起头来，“殿下她是